隋风奉命察看驰道,便弃了车驾,捞着我骑上黑鬃马。
那马跑得快极了。凛风猎猎,顺着前襟与大袖,轻而易举钻进我的身体。他引缰时发觉我冻得打抖,索性将自己的外袍脱了,裹在我身上。
入夜,他绕开护卫,带着我一路策马偷偷跑上近郊的山顶。
不知这又是什么好兴致。
当时,我们都还对彼此留有几分猜忌与试探。我不相信他真会单独为了我、去做些什么。用云鸦的话来讲,我与隋风,不过是睡了一次的交情而已。
加上今天,勉强算两次。
勒停马首后,他将佩剑解下,顺手交给我拿。
山风萧萧,天悬疏星。
……真是杀人的好机会。
大袖遮住了剑鞘的吞口,我右手已经按在剑柄上。隋风这把剑很重,但我也挥得动。斩下他的首级并不算难事。
玄铁剑虽锋利无比,但剑身黯淡无泽。即便澄澈的月色撒下来,也映不出什么令人胆寒的刃光。
我敛住了脚步,鬼魅一般缓缓向前凑近。
苍黑的夜色中,他背对着我,好似一点防范都没有。我再次无端地紧张起来,手心都渗出了汗。目光紧紧拢在那脖颈上。
他似浑然不觉,仍眺望着山下远处的灯火人家,缓声道:
“赵玉,听说你的母亲屛姬,很早便薨逝了。”
“你会想家么。”他没有回头,专注看向远方。
我手中动作顿时一抖,连带着呼吸都急促起来。
“若我没记错,今日似是北赵的祝日。你们的巫祝会在山上燃起篝火,向天祈福。”他顿了顿,语气十分平和,“在驰道上,我问过附近的老人。他们说,若站在这里,便能看到邯郸的鼓山。”
手中的剑于这一瞬,陡然变得滞重无比,如有千斤。我几乎就要握不住了。
我一面恨自己不够果决,一面又侥幸地想着“来日方长”。这两种思绪在我脑中来回搏斗、似猛兽一般相互撕咬,咬得鲜血淋漓。
正在我怔愣之时,隋风兀然回头。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瞳看了一会儿,忽而浅笑。
我们裹着大氅坐在山顶,任夜色一点点消磨。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映入眼中,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猝不及防,他握住我的手,感慨了一声:
“你发了好多汗。”
我身上忽地一颤,堪堪压住纷杂的心绪,才抬头去看他。
只见少年的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得意。
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子时前后,我们离开山顶。他扶我上马时,我不经意触到他腰际一片冷硬。鬼使神差地摸了摸,摸出那是一把短剑。
他今夜竟佩了两把剑。
脑中紧绷的弦在瞬间断裂,强烈的后怕使我登时如坠冰窟,两唇都不由发起了抖。
须臾他也翻身上来,扯缰时一手抄入我腋下,转而往上摸住我的下颌轻缓摩挲。
“怎么在抖。是冷么?”言毕,他哈哈大笑,才扬鞭策马,显得格外开怀。
回去后,我心烦意乱,起起卧卧不能安宁。在床上辗转了不知多久,刚决定要阖眼睡觉时,房门却被叩响。
“谁?”
对方不答。
我有些警惕地猫着身走过去。门闩一启,竟是隋风。
“殿……”
一句寒暄还未说出口,我便被他摁在了门板上。他很果断地又将门闩重新落下。
烛灯被打翻在地,转眼便熄灭了。我们在门边拥吻,那一刻我甚至是鬼迷心窍一般,急切又笨拙地回应他。
我心中倏然生出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委屈。
像是走失多年的孩子,一朝回到了母亲的小柴院。又像一条流浪稗野的饿狗,终于被人捡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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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建驰道的上郡,处在赵、秦、韩、梁四国边境,是兵家要塞之地,常有邻国斥候出没。封衍的一队精卫与我们寸步不离,一路也都未有事端。
然而我们启程回邺都这天,却突生变故。
经过一处山谷时,隋风原本正在车中阖眼小憩,却忽梦魇一般,眉心紧锁。我正要将他唤醒,他却突地睁开眼,两目炯炯,凌厉的视线扫向车外。
他叫停车驾,命令封衍清点人数。
果然,少了两名随行的骑兵。
“有细作!”
隋风极其肯定地说着,同时将车中的长剑系在腰侧,面目冷肃看向车窗外的雪景。我的眼睛暗暗窥向他的那把火绳弓。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好暴露了自己的箭术。
未几,我听得车外封衍一声暴喝:
“有火矢来袭——保护太子!!”
他话音都还为落下,我听得车后“砰”地一声,旋即冒起滚滚浓烟。破空哨音不断响起,火箭密集如雨,朝我们袭来。
车驾本就是楠木制成,挨了几支火矢后,四处都响起了哔剥的声音。
“轰——”
火舌倏然在凛风中卷起,舔舐着这驾豪奢贵重的大轩。
幔帐竹帘顿时被烧成蜷曲的焦黑,车前的四只马匹被这灼烫惊出凄厉的嘶鸣,电光石火之间,便挣脱了车夫,载着我们一路疾驰而出,奔向远处。
“啊——”
车夫失去平衡,惨叫一声,跌下了车。
我听到熊熊烈火燃烧出噼啪的动响,车壁外逐渐有了轰隆隆的马蹄声,很多、很密。要将我们淹没。
那绝不是封衍的轻骑。
我刚要拉开竹帘,想看一看情况,却被一个强大的力道揪了回去。登时,一支铁簇擦着我的耳廓飞入车内,钉在了对坐的车壁上!
火势不断蔓延,已经烧进了车里,浓烟将我们呛得咳嗽不止。隋风伏低身子,按剑对我吼道:“跟我走!”
他拽着我冲出厢门,一跃跨上了车前的黑马,随后“砰、砰”斩断了缰绺。
箭矢不断朝我们飞掠而来,我抢来他的火绳弓和箭筒,以防不时之需。
身下的马匹已被惊得不听使唤,险些将我甩落在地。混乱之中我右肩中了一箭,当即被箭矢的力道带出一个趔趄。
“赵玉!”隋风在我耳畔一声厉呼。
就在我们逃进一片林子时,拳头粗的麻绳蓦地平地拦起!身下的马儿反应不及,登时被拌得滚了好几滚。我们两人跌出很远,被巨力甩到了不同的方位。
我滚到一处陡坡之下,摔得眼冒金星,箭矢也撒了一地。刚找回意识便觉右臂也一阵钻心剧痛袭来,似是断了。
我一时间捱不住这剧痛,躺在雪中挣扎痛呼。咬着牙撅断了肩头扎着的箭杆子。
缓了几口气后,刚勉强睁开眼去寻找隋风,岂料未看到他,只看到四面八方倏然有密密麻麻的黑影攒动。
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活捉梁太子——!”
“光复大卫!!”
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怒吼响彻天际,顿时震飞一群黑鸦。它们惊得扑闪着翅膀,冲向高天。鸦羽都簌簌掉下。
惊惶之中我捡起三支箭,勉强支起身,寻找遮蔽。
隋风不知所踪,他们一定是去找他了!
情急之下,我倏然想起身上正披着隋风的鎏云大氅,而隋风却只穿了一身黯淡的玄衣,看起来平平无奇。我根本没有多想,便高声吼道:
“封衍,救驾!孤在这里——!”
那群黑影开始朝我涌来。
铁靴踏过积雪,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他们松开牵着的狼,恶狼闻着味儿,轻而易举就找到了我。三头畜生围着我盘踞不止,狼瞳之中凶光四起。
这些亡命徒多是战乱中失去亲人,与大梁积怨已久,又流落异乡,便提着脑袋做起刺客或流寇。
为首一个魁梧的汉子走来,眼中戾光四溢,他手持一根长矛裹挟烈风,劈空朝我扫来。我胸口挨了这滞重的一下,顿时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我身上没有兵器,徒手与两人厮打之后,便被一名汉子粗暴揪住了发髻。膝弯旋即被人踹了一脚。他们三人一起冲来,手脚并用将我钳制在地上。
“哟,这小太子模样生得倒是漂亮。”
粗糙的手掌在我脸上不断剐蹭,趁他喘息时,我猛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一记沉重的耳光当即扇过来,将我扇得眼前尽是黑压压的影子,终于胃里抽痛,呕出一口鲜血。
我被他们捆住两腕,拖行在马后。没有两里地,便体力不支,一头跌进道路上的积雪之中。他们却没有停下,继续挥鞭策马,拖着我碾过林间雪道。
冰雪伴着碎石不断蹭过我的脸颊,草杆将我划出了好几道口子,炽热灼辣的痛意侵蚀上来。眼前,只有飞掠而过的枯草,与不断踢起的马蹄。
轰隆隆的声响之后,我脑中徒余一片尖锐的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凄厉的马嘶划破混沌,我的意识才渐渐苏醒。
系在马上的绳索忽被斩断,我的腕子倏然解脱。身躯却顺着余劲,猛地撞在旁侧的枯树上。树梢上的积雪因着震荡,簌簌落了我一身,几乎要将我埋了。
“咚”一声闷响,我勉强睁开眼,看清一颗头颅落地,滚进东侧的荒草里。
不远处的无头尸身,在马背上颠了颠,才跌落下来。热血喷洒,洇出了一大片红。
再朝隋风看去,他那挥剑杀出重围的挞伐悍勇之姿,或许可令我永生难忘。
少年的头冠早已不见踪影,马尾也沾遍蓬草。他跨着那匹凶戾的黑马杀红了眼,玄铁大剑砍卷了刃,从腥风血雨里奔出来。
我被余下的刺客擒在手中,为首壮汉将长刀抵住了我的后心,以我的性命相挟:
“毛小子,你敢再往前一步,我让你主子气绝当场!”
他们想活捉梁太子,一时间并未下狠手,只是将我摁跪在地。
隋风顿了顿,动作停于挥剑的起手势。
遥远处是金戈相击的铮鸣,近处,却死一般的寂静。
须臾,隋风哐当一声丢了重剑,沉声道:
“放开他。”隋风从怀中摸出玉令,“太子,是我。”
然而一众亡命徒根本不信,于是隋风又掏出了两条绶带,并一枚符章,而后摘下了骨扳指。他手上全是血,那枚洁白的玉符经了他的手,顿时脏污不堪,难辨原来的成色。
“去看看!”
两人持刀上前,欲捡起地上的玉符来查验。瞬息之际,隋风猛然抄起脚边的长矛,俯身将那两人并在一起刺了一个对穿!
“救太子——”
封衍的呼声破空传来,精卫已经追上。
挟持我的人见势不好,有了鱼死网破之意,我后心那尖刀登时压了过来!
但不知为何,那冷刃并未如期扎入我的心脏,而是堪堪刺入我肋下。
等我忍着剧痛回过头,才发觉隋风的玄铁大剑已经没入了那刺客的肩胛骨。未几,刺客的惨叫声在林子里回荡不止。
隋风俯身从他口中找出一粒毒丸,丢在雪里,才反身过来查看我的伤势。
他对赶来的封衍寒声道:
“将贼人押入地牢。每日给水给饭,医治刀伤。”
“好生照料。”
封衍显然也刚经历一场恶斗,面颊被人划出一道狰狞的刀口,还在溢着殷红的血。
他半跪于地,痛声高呼:
“属下无能,甘愿一死!”
隋风如若未闻,只是朝我走来,定定地看着我不断涌出鲜血的刀伤。
少年英挺的身形在我眼中渐渐模糊了,我摁着腹下的伤口,勉强地望着他,直呼他的名讳:
“隋风,你……你欠我一条命。准备拿什么还?”
他却像是被下了降头一般,呆滞地跪在我身边,一语不发,轻轻抚摸着我血污遍布的脸颊。
巫医仓促赶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将我搬到马车上。我痛得几乎要失去知觉时,听得身侧飘来一个隐约而嘶哑的声音:
“那我也还你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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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地图参考的是春秋战国,魏国最强盛的时候。
公元前364年,魏惠王从安邑迁都大梁,魏国又称梁国。
不敢碰瓷历史,全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