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医起身向隋风郑重行礼后,娓娓为我讲道:
“犬戎鬼方有妖法,取数种凶猛雌兽之胞宫,练就妖丹。使男子经年服下,姿容妖丽若女,心性淫浪。活祭于妖王,以求风调雨顺。呃,据旧典载录,若逢男子命格属阴,则凭空生出胞宫、取代女子生儿育女之能,也未可知。”
也许是我脸色实在不好,那巫医便立马向我补充:
“哦,下臣已替阁下号脉。以阁下此刻的脉象体征来看,应是尚未,尚未……”
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王上,欲言又止。
我绷着脸,也是沉默。
不管尚未如何,有“尚未”二字,便是极好。
“……呃,尚未生出多余的脏器。”
他查看了我背上的伤患,留下一小瓶凝血的药粉并几粒药丸,开始逐一嘱咐我如何使用。
这名巫医颇有一颗仁心。说起药理,简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他盛情难却,故我听得十分认真。但我深深明白——这道伤在我背上,凭我自己,是断然上不了药的。
我悄悄觑了隋风一眼,见他正坐在案边,手里握着酒樽,时而啜饮一口。像是在听,又像是在神游。
待那巫医走罢,隋风才半阖着眼,唤洚福进来。
洚福当然通晓圣意。进来的时候,身侧便跟着那两名裁缝匠人:“王上,眼下量身,怕是有些不便……”洚福的目光一转,看向趴在床上少气无力的我。
我不作一语。
“量。”隋风一派熏熏然的模样,“将他扶起来。”他手指遥遥点着我。
旧爱卧病在床,还要替新欢量身。
……这是什么道理?
既然都是身体抱恙,怎么不去王君府上,将他扶起来量?
我愤然呼出一口气,闷头从床上起来。
内侍将我扶到纱屏后的铜镜前。
这镜子比隋风还高,映出我憔悴的模样。我心中忽然嘲弄地幻想着……隋风的王君想必是俊美无俦,风流倜傥的。毕竟隋风一向不喜欢太过阴柔的男子。
他鲜少将男子比作“美人”。在他的眼中,没有“美人”,只有“妖物”。
铜镜返照着纱屏后隋风的身影,那容貌眉眼都不清晰,只见一个英挺的轮廓,此时没个正形,一手支着头,另一手握着酒樽,正朝我这处看来。
他这姿势,令我想起了从前。
那时他在永苑大醉酩酊,同我坐在槐树下。他的头枕在我盘着的大腿上,闭着眼就要睡。那脖颈就暴露在我面前,而桌案上,正搁着一把隋风的匕首,他刚为我削了一只果子吃。
我将那匕首小心拿起来,用帕子仔细揩着,看似是我十分爱护他的物件,实则,我的目光几次三番都又回到了隋风的脖颈上。少年英姿勃发,颈上的脉络更是清晰可见。
我的心怦怦直跳。
忽地,他就在那半梦半醒中,一把捉住了我的手,利落准确。我正做贼心虚,大惊之下没握稳匕首,“铛”的一声,金铁落地。
他闻声并未睁眼,却笑了,“梦醒平天下,醉卧美人膝。”
彼时他挂帅领兵东征,将齐军打的落花流水。太子风凯旋还朝,何等风光恣意。我不由在想,这等少年英杰,若真是死在了我的手上……不知后世史书,又将对我是褒是贬。
赵王说,梁人凶戾,心性狠辣……我当时只觉得话不尽然。
……
我穿着王君吉服的样衣,与他在铜镜里和这昔日爱重我的少年对视着。
这种朦胧的对视,反而令我有些温情脉脉的错觉。短短的一刻之内,我们之间好似再也没有血海深仇、家国大恨。
然而我还未清醒过来,那裁缝便已经礼貌地剥下了我身上的大红衣袍。
我方如梦初醒,从屏风后走出来。
隋风见到我脸色不好,愈显开怀。他促然一笑,露出森白的犬牙。
“还剩七日。”他握住酒樽,又饮一口。
梁人以玄色为尊。故我的印象中,隋风总是穿着一袭玄衣。我望着他暗藏锋锐的眉眼,幻想着他吉服加身,目光缱绻的模样。
可我想了半晌,愣是想不出来。
突然有宫人遥遥奔来,拜在殿下,高呼道:“王上……太子殿下醒了!”
隋风立时收去那副慵懒的模样,起身阔步走了出去。
“巫医说没伤到要害!就是琵琶骨伤着了,可能要疼上不少日子……殿下意识清醒得很,捂着肩膀,嚷着要见王上……奴几个实在拦不住……”
宫人的话语声渐渐远去,我依着殿中内侍的引导,趴在小榻上等候他们为我上药。将睡不睡间,沈涟这个名字忽似缠绕着一缕绯红绸纱,浮上我的脑中。
我翻找着记忆里残留的一点印象,努力回想着。
无奈沈涟的兄长实在是光芒万丈,让人几乎要忘了弟弟的存在。
沈涟的兄长是楚国太子,沈沐。
太子沐文韬武略皆是上乘,容貌更是清隽绝伦,却又不失威严,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
楚、梁两国,一南一北,互相掣肘多年,边境摩擦频起。终于楚王不堪其扰,有了与梁国谈和交好之意。那大约是我入梁国的第二个年头,楚国太子一行,入梁国献宝。
他们带来了一只白鸾鸟,献给梁王。
鸾鸟通体雪白,唯有二爪、尖喙三处犹如点雪红梅,殷红秾丽。巫祝们都说那是神鸾天降,能福庇万民。
太子沐年方十七,青袍翩然,在万众瞩目里走上玉台。那只鸾鸟安静、温顺地站在他的肩头,尾羽丰密而盈白,如纱如雪。
仙人神鸟,天地都要为之失色。
我隔着两个席位,看到隋风都朝那鸾鸟微微侧目。
谁还会注意到太子沐身后跟着的孩童呢?
太子沐开口请礼,声如佩环琮琮,清冽悦耳。众人原以为这等谪仙之人,必然是言语清冷疏离,或许古板。岂料他却是幽默风趣,落落大方。话说了几句后,他振臂令那鸾鸟冲上高天。鸾鸟绕台三转,最后乖巧的落回了梁王的席案前。
梁王大喜,封赏无数。
朝臣席间充斥着溢美之词,无一不在夸赞太子沐,更有甚者,低声将沈沐与隋风放在一起比较,分析着未来天下的局势。
宴中,因着坐席临近,我侥幸与太子沐说上了几句寒暄话。他将手边的孩子朝我身前推了推,轻轻一笑:
“怜花,去拜公子玉。”
那孩子似才十岁出头,看着我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明亮的眼睛里充满好奇。
太子沈沐启程返回楚国,沈怜花则被留在了梁国。公子怜花经人引荐,拜入大儒门下,大儒为他取了个单字,“涟”。
沈涟的情况与我等同,无非异国为质。不过他一向安静,时而向我讨教文字,话不三句就会脸红。
不久楚国传来消息,楚太子沐病薨。
梁国举朝骇然,所有人都在为沈沐的英年早逝唏嘘不已。唯独隋风脸色不变,抬眸深深看了他的父王一眼。那目光十分复杂,暗藏着许多东西,当时的我并不能领悟透彻。
那日我去太学寻隋永安,却撞见沈涟正缩在角落抽泣。心下恻隐,我便走过去说了两句安慰话。
正说着,周遭蓦然静了下来。竟是隋风亲临太学。
隋风一语不发,面色沉稳,径直走向了沈涟。他看了沈涟一会儿,忽丢给对方一块帕子,平静道:
“尔兄病薨,吾亦痛之。”
听到此话,泪眼汪汪的少年沈涟身子忽然一憷,哭声都顿住了。他蜷缩着的身体这才一点点展开,讷讷地抬起了头。
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沈涟都借着各种由头,来太辰宫找我请教文字。后来,他甚至开始模仿我的衣着配饰,乃至言行。一次不经意中,我发觉他一直揣着隋风当初给他的那块帕子。
也许是隋风身侧的莺莺燕燕实在太多,沈涟又是腼腆,那点萌动的心思很快就被击垮。后也渐渐不再来了。偶尔见我,也只是乖巧温顺的寒暄。
我不知过去的三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为何,他与隋风的关系已近了这许多。
而今殿中,杜若青烟袅袅依旧,却是新人欢笑,故人不复。
宫人为我仔细上药后便退了出去,不再打扰。殿中只留了一名整理衣物的婢女。她年龄很小,动作也生疏,几件朝服已整理了许久。
手忙脚乱中,她似乎将什么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我这才闻声醒来。睁眼一看,她竟是将隋风的头冠碰掉了。
这是一个不小的过错。她见我睁了眼,登时跪伏在地,声音抖个不停,字不成句地向我请罪。
我看了看她身上的值服,让她起身,试探道:“你常在浣衣房走动?”
婢女讷讷点头,看着我的眼中仍充满不安。
“你不必怕,只需帮我往浣衣房带句话,我便当做方才无事发生。”
婢女将信将疑,但还是跪谢我的不罚之恩。
“待你回到浣衣坊,便说,‘太尉府的东西丢了’。余下的,你不必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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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殿门响动。
我余光瞧见有个高挑的黑影移进来,立时将眼闭上,装作睡了。毕竟我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说,干瞪眼真是没意思。
来人进到内殿时刻意放轻了脚步,我愈发紧张,像那桑叶上的蚕一般紧紧趴在榻上,趴得一动不动。
脚步停住,他已经到了榻边,身上还残余着一点屋外的寒气。
静了须臾后,他俯身抓住我的衣领,将我那件薄衫褪下一半。
我心中顿时大惊,冷汗都冒了出来。难不成他又要来折辱我?
意料外的,我听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似是在给我上药。
这动作很轻,很柔,但上药的手法实在是太差了点,药粉撒的不太均匀。时而能感觉到出一大片药粉倏然倒了上来,时而又是久久都没有药粉撒向伤处。
我没忍住肺腑的痒意,咳出一声,刹那间打破了这场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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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胞宫:卵巢子宫两件套
啊,没有怀孕生子啥的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