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闲真人一行人果然不再停留, 很快就离开了东术山。
“倒还算是知趣。”朔烬屏退了底下小妖,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坐在自己座椅上的沉陵,“你怎么还不走, 不是赶着要去隔界山救人吗?”
沉陵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起来心情不错:“我若真走了,就要辜负狼王的回护之言了。”
朔烬板着脸道:“别误会, 我只是不想做你的传声筒。”
沉陵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朔烬:“……”苍狼大王心中生出几分郁卒,忽然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对转了性的沉陵没什么办法。
沉陵道:“机甲傀儡是谢道期的手笔。他一缕残魂能在宗门覆灭后苟活这么长时间,应该很早就与清鸿崖一脉勾结了。如今看来,他还把制造傀儡的秘术告诉了宗岳。”
朔烬迟疑了一瞬, “你同我谈论这些,是打算管这件事了?”
沉陵摇摇头。
朔烬问:“那你想怎么做?”
沉陵道:“过来些,我告诉你。”
“……”
朔烬走到他跟前。
两人一站一坐,朔烬站在高处垂眸盯着沉陵,见对方没反应,伸脚踢了一记, 催促道:“别卖关子。”
脚上传来的力道不轻也不重,沉陵仰头望着站在跟前的朔烬, 笑了笑:“我并不在乎旁人如何,也没有救人的喜好。”他慢慢收拢了笑意, “你说我是柄冷石铸成的剑, 这话说的不错。世间诸事盛衰交替, 本不需要一柄凶剑去操心。”
坐镇御道剑门是受人所托, 守三界安宁是为摆脱天道压制——朔烬早已知晓这些,但此刻从沉陵嘴里听到这般直白的话, 他的心中还是生出了几分复杂。
朔烬问:“既然都不在乎,为什么方才说要去隔界山?”
沉陵道:“清鸿崖宗岳一脉, 我要亲手了结。”
朔烬感到稀奇,虽说沉陵不是世人所想的正道圣人,但也一直是波澜不惊的性子,如今说话间竟带着几分怨憎,难道宗岳得罪过他?
沉陵似乎看出了朔烬的疑惑,手上稍一使力就将这陷入深思的大妖拽到跟前。
“谢道期本该死在千年之前。”
他揽住朔烬的腰,抬起头道。
“当初我久寻不到你,便出手了结了他。”
沉陵的语气很是平淡,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寻常的小事。
“凶剑穿心,谢道期却活了下来。清鸿崖既然收留他的残魂,助他附身苟活,便该付出代价。”
在选择搭救背负国殇罪责的恶人时,清鸿崖宗岳一脉便注定要同担恶果。
——他要将这群伥鬼一并送离世间。
朔烬听懂了沉陵的意思,一时无言。许久,他轻轻托住沉陵的后脑,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对方。
他不再是藏在“方承陵”躯壳下的凶剑剑灵,也不是顶着“尊君”名号的卫道之首;他既不孱弱,也并非那么的高情远致。
朔烬并不喜欢与心思太重的人或妖打交道,大概是早年吃了“方承陵”的亏,再不敢对那些寡言少语的家伙掏心掏肺了。虽然有些丢人,但当年他确实怨恨过方承陵帮魏珣阻拦自己的事。他视方承陵为挚友,为他千辛万苦寻找续命药,于是便一厢情愿地以为不论什么事,方承陵必然也会义无反顾地站在自己身边——可结果让他失望了。
“你的仇,亦是我的仇。”沉陵避开了朔烬的视线,阖目将侧脸贴向朔烬的腰腹,“记仇要记全。余下的,便由我来吧。”
朔烬有些无奈:“宗岳还入不了我的眼。”苍狼大王心眼不大,也爱记仇,但也不会将一些无名之辈放在眼里。
但沉陵的语气却格外认真:“失魂症和他脱不了干系。”
朔烬:“妖怪斗法输赢常有,算不得大仇。”
沉陵:“那便忘掉这些。等我回来,他应当已经死了。”
朔烬终是忍不住笑了笑:“还真是一柄凶剑,戾气真重。”
沉陵:“……”
“沉陵。”朔烬唤了他一声,“如果我不想你去,你答应吗?”
沉陵没有回答。
朔烬挑眉,故意激他:“看来你做的决定,不会因为我有改变……从前如此,如今也是。”
沉陵道:“你不愿我去,那我便不去。”
朔烬扯了扯嘴角:“当真?”
这次,沉陵的语气很坚定:“都依你。”
朔烬顿了顿,道:“当年你可没这么听话。”
沉陵没有再应声,只是圈着朔烬的手又紧了一些。
朔烬莫名心情变得愉悦,以至于大方地没有挣开:“这般听话?那就随我下山吧!”
数日后,朔烬携辰极剑越过隔界山,又几日,抵达百岁城原址。
昔日祥和的城池,如今已成一片荒地,只偶尔零星法光闪烁,昭示着此地被法阵所覆。朔烬顺着记忆中街道的位置前行了几步,想起自己数月前还与沉陵争执人妖殊途的问题,不觉好笑。
古剑化形的大妖正服帖地化作软剑缠在腰间。
朔烬屈指戳了戳辰极剑:“出来干活。”
围困在清鸿崖群山四处的宗门子弟们,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有两股巨大的力量震荡开来,化作劲风骤然略过山林。他们来不及惊讶,便看到身边的武器铮然飞离,朝着百岁城的方向驰去。
各大宗门的弟子纷纷追出营寨,彼此面面相觑了几息。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追过去!”
众人方才反应过来,正打算御起术法,却被冲天的妖气压制在原地。
“难道宗岳还勾结了妖族?”澜沧宗方宗主疑惑地看向身旁的空行禅师,出声询问。
空行禅师闭目不语,放出神识探查。
百岁城原址已是一片荒地,整座城池已随着阵法隐匿全貌。然而此刻,一柄数丈高的漆黑巨剑直插入荒地中心。凛冽剑势裹挟着无数修士的兵器仿佛能将世间一切屏障悉数击碎。
空行禅师只看了一眼,神识便无法承受其势。他惊骇地睁开双眼,片刻后,竟双手合十称了声佛号,笑着道:“方宗主,百岁城之危可解了。”
方宗主一愣:“莫非是尊君?”
空行禅师点点头:“方才那两股力量,皆非我等所能及。宗岳纵然重拾清鸿崖阵法绝学,也撑不了多久了。”
方宗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妖气……”
空行禅师笑了笑,没说话。
方宗主沉默片刻,明悟了。
沉陵找了位大妖做道侣,这大妖还是方宗主亲自送上山的。虽然听着像是牵线搭桥的媒人,但方宗主总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感。
毕竟谁能想到门内的炉鼎会是只大妖呢?那大妖还难惹得很,他是半点都不敢以媒人自居的。
百岁城上空,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击碎了般,紧接着,天空现出龟裂细纹,泛着斑驳灵力的法阵缓缓显出了原貌。在它之下,是一座破旧的城池。
沉陵化出了人形,兵器调转尖刃,指向了城中新起的高楼。
剑为兵之首,心随意动,一念便可起剑。
朔烬站在高处,看着沉陵全力而出,心中暗道那可真是个怪物,以后若起了争执,打不过沉陵怎么办?
狼王心中升起了几丝危机感,有些发愁。
正如朔烬所言,宗岳尚不足以入眼。沉陵对上他,倒像是屈尊一般。
阵破之后,不过须臾,朔烬便在城门入口处等来了沉陵。
“结束了?”
沉陵点点头,径直朝朔烬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快,带起一道掺杂着血气的风。很快,那血腥味又被风冲淡了。
朔烬倾身向前,朝着沉陵的衣襟处嗅了嗅:“你杀了他?”
沉陵道:“算是吧。”
朔烬没有追问下去,妖法与人术虽然不同,但反噬之理应当差不多。先是失魂症被解,后是阵法被破,宗岳的下场怎么也好不了。
沉陵将手伸到朔烬跟前,示意道:“人间事了,往后沉某便将自己托付给狼王了。”
朔烬看着他递过来的手,神色有些迟疑。
沉陵以为他不愿意,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苦笑,刚想收回,冷不防被人将手打了下来。
朔烬背着手,表情严肃:“有人来了。”
沉陵:“……”
四门十三宗的弟子们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五里之外,为首的掌门住持们见二人望过来,遥遥行了一礼。
沉陵面色淡然,很快收回了目光,盯着身旁的大妖,道:“还记得上回他们几派聚集还是在凌道峰上。”
苍狼大王沉默中带着些无语——这种时候就不要追忆什么往事了吧。
朔烬:“瞧着的确是同一批人……”
“结亲宴之景恍如昨日,也是在那天,我才知晓你是东术山苍狼。”
朔烬想起当初误把桃花精当做“云郎”,意图威胁沉陵的糗事,有些莫名的羞耻,干咳一声后,试图转移话题:“他们怕是要过来找你攀谈,我可不想把时间耗在这种事上,我先回……”
朔烬嘴里说着,脚一拐就想溜之大吉,却被拽住了手腕。
沉陵:“且慢。我们一起走。”
朔烬:“……”
四门十三宗的掌门们正面带笑容,以一种称得上迫切的速度朝他们走来。朔烬大抵能明白他们的心情。沉陵脱离剑门实属突然,此次还是他离宗以来首次现身人前,这群人心中少不了诸多疑问。
“你确定走得了?”朔烬无奈用起了神识传讯,想偷偷捏个法诀遁走,“他们十有八九想拉着你继续做人界尊君,你不会还想拉上我吧?”
沉陵:“你若跑了,我追随你而去,等到传回妖界,会是什么说法?”
朔烬警惕地眯眼,想起了那可恶的话本。
沉陵忽然勾起了一丝笑容:“我们要是一起跑了,才算光明正大。”
朔烬:“……”他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沉陵仿佛卸下了某道枷锁,脸上的表情甚至带着几分随性与闲适。他冲着朔烬又笑了笑,下一刻,修长人形化作黑色长剑,以一种堪称亲昵的姿势轻轻推了推朔烬的腰背。
朔烬侧身挡住长剑:“你疯了?”
辰极剑晃了剑身:“我虽不是飞剑出身,但也可日行千里,上来。”
朔烬纳闷:“你要和一只迅狼比速度?”
辰极剑:“……”
朔烬:“别废话,蠢货,你忘记化人身了!”
辰极剑一动不动,像是在装死。
朔烬瞥了眼远处怔愣的众人,语气逐渐暴躁:“再不变,他们就要看出来了!你难道还真要做个剑妖啊?”
沉陵:“嗯。”
朔烬:“……”
沉陵:“我本来就只是一柄剑。”
辰极剑旋身而起,悬停于朔烬身前。
——古剑辰极,以镇幽明。
他于众人身前,放出了属于上古凶剑的剑势。
这是自他诞生之初便自有的“势”,收敛了不知多少岁月,在漫漫寻觅中寂静无声地等待。而今焕然而发,汹涌的剑势几乎遮天蔽日。
——那是执剑者们的杀心与罪孽,是尸山血海中沉淀的兵戈悲鸣。
四门十三宗的弟子们无不感受到了这股强烈的情绪,骇然地望着那柄黑色的长剑。
谁会不识这柄剑!它不常现于人前,但每一次剑出,都必有邪祟恶妖亡于剑下。
它是沉陵尊君的本命佩剑。
可眼下他们看到了什么?
沉陵的身形已然不见了,他化作辰极,仿佛脱去了人身皮囊的枷锁,凛冽的剑意席卷了方圆之地,竟比百岁一城的阵法还要可怖。然而那杀伐血气之下,却并未藏有杀机——甚至剑身还围着那只大妖接连转了几圈。
朔烬露出几分忍耐的神色,很快,他便伸手执住了剑柄。
“你完了。”朔烬恶狠狠地盯着手里的这柄不太老实的剑,“自断后路,往后就得在妖界讨生活了。”
辰极剑发出了几声雀跃的铮鸣。
朔烬不愿再被人当热闹看,把剑往腰上一别,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至于修行界众人如何看待此事,他已无心去管了。
他揣着辰极剑,一路向着隔界山的方向赶去,两旁的风呼呼地刮过,他感到自己的心跳也变得很快。
这时,沉陵显出了人形,他紧紧贴着身侧的大妖,看着对方脸上因为疾跑而显出的几分薄红,低低笑出了声。
苍狼见他这副样子,只觉得自己气不打一处来。
“剑道尊君变成凶剑成精!你还真不怕被他们打死?”
沉陵:“不会,我在人间没做坏事。”
朔烬翻了个白眼:“你想赖在东术山,也没必要露真身吧?”
沉陵:“他们知道也好,往后就不会隔三差五上门来,找我去维系三界安稳了。”
朔烬冷笑:“都做了几千年了,还差多上这几回吗?”
沉陵似有些尴尬,干咳一声。
“小烬,从今往后,我便是只妖怪了。”他笑了笑,似乎对这未知前路并不担忧,只注视着身旁的大妖,低声道:“和你一样了。往后岁月,你我同途同归可好?”
朔烬与他对视。
沉陵稍敛了笑容,眼底只留一片真诚与坦然。
“什么同途同归?”朔烬原本还想嘲讽几句,话到嘴边,却多了几分破罐破摔:“现下不是你在带着我飞吗?”不知何时,他已松了妖力,任由沉陵带着他向前疾行。
朔烬辨认出那并非东术山的方向,随口问了句:“你是要带我去哪儿?”
沉陵:“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将你关起来。”
朔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底分明写着“别闹”二字。
到底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妖了,岂能被这些话给轻易戏弄了?
沉陵:“先去天堑,将那头霜炎兽捉回来,到时候再在我们屋前打个温泉池子。”
朔烬一愣,缓慢忆起了作为“云郎”时提出的要求——要上古妖兽控制水温泡澡之事,实在不堪回首。
他纠正道:“我不喜欢家门前养其他妖兽。”
沉陵笑了笑:“也对,还是清静些好。”
只是不想养霜炎兽,没有反驳“我们屋前”,沉陵便当他是答应了。
身旁这位“新出世的大妖”又在琢磨什么,但朔烬已懒得追根究底,他回首望向百岁城的方向,那里已化作一个微小的点,很快就消失在天边尽头了。
“沉陵,带我想回东术山吧。”
霜炎兽、还有那片长在天堑的紫长穗,便随易丘的恩怨,一并抛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