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泰峰上, 临初掌门睁开双眼,面色凝重。
“四门十三宗,大半失了音讯。”
常闲真人:“如此阵仗, 究竟是何人所为?”
教习长老拧眉怒道:“阻断灵力,放出傀儡屠杀弟子,这般阴毒的法子, 小门派怕是真的抵挡不住。但他何以狂妄到挑衅剑门?”
临初道:“情况如何了?”
乌虚道:“除却散落的少数弟子,大部分都已被接引进天堑躲避。”
常闲道:“我已推演找到了天穹裂口的真正位置。”
临初看向她。
常闲道:“在凌道峰。”
凌道峰上,黑袍人信步走在山路上,他看着两边景致, 藏于袖中的手颇为闲适地结着法印。
他的腰间悬挂着一枚小小的印章,每结一次法印,印章便隐有华光掠起,层层相叠,无尽相加。
“重开炉鼎,便在今日。”他心情愉悦, 透过黑袍,是一双灰蒙阴沉的眼。
风起, 粉色花瓣拂过山石,落在谢道期的脚边。
他停下脚步, 望向路中央的妖冶桃树。
此时并非春季, 眼前的桃树却开得正盛。
“你……你是什么人?”
桃花精怯生生拦在路中, 现出三人合抱粗的真身, 伸展枝条,将身后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剑门圣地里养出的一只妖怪竟还做起了看家的事。
黑袍兜帽下, 谢道期的眼神冷了下来。
“陆祁!他们好像要冲进来了!”
凌道峰山脚,一口巨钟艰难挪行, 钟外围了一圈机甲傀儡,正发力击打着这口可怜的钟。
钟异之陆祁等弟子便挤在钟内,十余名弟子边努力朝前挪步,边用力压制着晃动的钟壁。
“教习长老的法器再厉害也抵挡不住了。”其中一名弟子道,“西侧已有了裂缝。”
“小钟,今日你一番努力将我们纳入钟里,师兄原是想日后表谢的……可惜,剑门大难,若真是在劫难逃,我更愿拼上这条命守护宗门!让我们出去吧。”
危机之际,钟异之稀里糊涂驱使着大钟,将众人罩住,随后便彻底脱力,只能由陆祁背扶着前行。听到同门师兄的话,他勉强提起些力气,刚想开口,却被陆祁打断。
“行了!”陆祁瞥向身后脱力的钟异之,又看了看钟壁上逐渐扩大的裂缝,脸上浮现不属于少年人的凝重与决绝。
陆祁:“那就冲出去,同他们拼了!”
钟异之开阖嘴唇,最后点点头,捏紧了手中的木剑。
下一刻,众人的视线豁然变得广阔无边,苍穹青山环绕,山石黄土为托。那枚护身的法器钟倏忽化作路边一枚不起眼的挂饰,再没了半分灵机。
钟异之收回,惨白着脸,挂在陆祁背上,右手握着一口小小的钟鼎。
机甲傀儡只停顿了片刻,就使着杀招攻了过来——
一同而来的是一道浑厚的剑意。
众弟子顺着剑意来处望了过去。
“掌门!长老!”
临初收回命剑,眼神复杂地看着这群年轻弟子,道:“天堑法阵已重启,此刻你们即便赶过去,也进不去了……跟在我后头吧。”
弟子们对视一眼,脸上满是遇见门内长辈的欣喜与雀跃,仿佛一瞬间便找到了主心骨。
初生牛犊不怕虎。临初摇摇头,目光落在旁边的教习身上。
教习长老挥挥手:“懂,我来照看他们。放心,保管护得好好的。”
钟异之见到经常授课的教习,心内一酸:“长老……”
教习长老:“你不是那只小笨鸟吗?竟然能驱使得了铜钟,不错不错。不过我记得这铜钟应是给了陆祁啊?”
钟异之看了看陆祁,表情微带些气恼。
铜钟是教习送给陆祁的,却被陆祁用来戏弄自己。
陆祁自知这回自己属实不厚道,称得上过分,不由生出几分心虚,但也不辩解,沉默着等钟异之“报仇雪恨”。
起初只是少年人的恶作剧,这一根筋的“朽木”努力练功的样子实在有趣,于是忍不住试了试新得的法宝。没成想还没来得及把人从钟里放出来,他便受命下山,赶赴清鸿崖了。
“是陆祁的。”钟异之语气僵硬,“他借我玩的。”
陆祁:“……”
数天的拘禁之仇就此揭过。但钟异之不愿看“仇人”一眼,以示自己不肯轻易原谅的立场。
教习哈哈大笑,信以为真,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串铜钟,随手塞给了钟异之。
“你学剑实在没什么天赋,等今日之事结束,我便教你其它的,这些就送你了。”
钟异之:“……”
天将破晓。
众人没有多做停留,继续朝着凌道峰赶去。
未及峰顶,几名长老便嗅到了一丝异样。
教习皱眉:“妖气?”
残留的妖气极淡,仿佛稍不注意便会消散天地,再无踪影。
教习道:“莫非犯我剑门的是妖?”
常闲真人刚想开口,却看见高处两道身影,立即示警道:“在那里!”
桃花精趴伏在地,平日里白净的脸上此刻沾满了尘土,混杂着泪水与血迹,全然没了花妖的精致,只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气若游丝地喘气。
谢道期对这种不知死活的小妖并不在意,只不过,阵法已成,夙愿将圆,总得有个像样的看客。
“他们来的倒是挺快。御道剑门不愧为四门之首,炼心宗覆灭由其牵头,倒也不冤。”他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方印,“可惜……他们猜不出,我究竟要做什么。所以,注定了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输了。”
桃花精身体发抖,痛楚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想不明白这个恶人是谁,更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他成妖短暂,懵懵懂懂,但也知晓害怕,明白如今的局面,便是云郎看话本时提过一嘴的“人为刀俎,我为桃肉”了。
想到云郎,桃花精不怎么聪明的脑袋里转过一个念头:幸好他不在,不然他俩就携手作伴赴黄泉了。
他费力地转了转脑袋,眯着眼睛望向下方赶来的剑门中人。
冰冷的手掌抚上他的脊背,他听见恶人的声音随之响起:“灵力已被阻断,谁都破不了屏障,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用剑门灵脉炼化他们的尊君。”
桃花精瑟缩着背,害怕得声音都变了调,道:“你、你做梦……”
背上的力道陡然加重,一股寒凉气劲钻入体内,慢慢裹挟住他的妖丹。
桃花精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他糊里糊涂的妖生从未有过这一刻般的聪明——
他要死了。
谢道期拨动两指,细细查看了一番,最后不屑道:“竟连妖丹都是残缺的。”
连做个傀儡的炼材都不够格。
他兴致缺缺地收回手,将手中的小妖踢到旁边。袖袍扬起,腰间方印骤然闪烁,转瞬之间,一方器鼎凭空现于身前。
山峦俱静,一息之间,凌道峰上生机消逝,树木花草以奇快的速度凋零枯萎。
天地阴阳炉,可攫取山峰灵脉之力。谢道期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甚至追忆起当年易丘国的盛景。
修仙问道,求索长生,哪有翻手搅动天地风云来得畅快。
他俯瞰半山腰处的剑门众人,心道,纵然是掌门长老之辈的人物,拥有无上功力,可仍跳脱不了天地束缚,离了灵力,又能撑得了几时呢?
唯有炼心宗之道途,可勘破天命,冲出桎梏,最后凌驾于天。
他笑着念起了口诀,召唤散落四处的机甲傀儡,汇成一道黑沉的队伍,朝着此地赶来。
前有屏障阻路,后有傀儡大潮。
杀局已成。
“等云郎……和尊君,回来……你……就死定啦……”桃花精挣扎着吐出一句话,他捂着被洞开的肚子,细瘦的枝条缓慢自背下生出,缓缓显出本相。
谢道期厌恶地看向他:“小妖,先顾好自己吧。”
桃花精却是听不见了,眼前似乎陇上一层粉薄的轻纱,将苍穹也染出了几分瑰色。弥留间,他忽然想起初化人形时,曾有一双温暖的手将他捧起。
“真好看,要是能一直好看下去就好了。”
那一天,懵懂失忆的大妖无意间渡去了一口妖气。
桃花应气而生,启智化形。
桃花精艰难地做着思考,他所剩无几的“聪明”在这一刻终于弄清了自己的来处。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头威风的灰白色大狼。
“小桃。”大狼的声音却很温柔。
原来,那头漂亮的苍狼就是云郎呀。
赋生的妖气随着妖丹一起从他的身体里消失了。
生机尽失,桃花精缓缓阖上了双目,化作一株开败的桃树,颓然倒在地上。
树枝上挂着所剩无几的几瓣桃花,泛着凋败的枯色,风一吹,便散开来。唯有一片花瓣,兀自带着几分鲜活的外表,披着粉色,兜兜转转落入了一双苍白的手中。
朔烬静静地托着这枚小小的桃花瓣。
圣人一气化生,大妖亦能以气赋灵。只需借一口妖气便能助草木牲畜开灵智化人形,从此生生世世皆为驱使,是妖界最低等的存在。
朔烬从未养过妖灵。
一片随时会被碾做尘土的花瓣,就算借了大妖的气,也只能化成一个柔弱娇气的草包。
可当这草包真的殒命了,他却发现自己仍会心疼。
那是属于“云郎”的情绪。
凌道峰上,百日陪伴。这只蠢笨的小妖,却是他那时唯一的好友。
比不得妖界中与他结交千年的老友,但也是一同绣过花、晒过太阳、品读过话本的情谊。
——可他死了。
朔烬看向了罪首。
谢道期也在看他,眼底暗潮涌动。他的身后,天地阴阳炉已被破开一角,然而那缺口很快就在山峰灵脉之力的填补下逐渐缩小。
谢道期:“好久不见,苍狼。”
朔烬显出了妖相,诡谲的妖纹爬上额头,金色兽瞳溢满杀意。
新仇旧恨,诘问无用,叙旧更是不必!
北境苍狼,一方妖主,再也不是曾经无力手刃仇人的小妖。灵力化作锋刃,盛怒之下,妖气充盈峰顶,宛若无形巨网,沉甸甸压在苍穹之上。
这一刻,倘若有不知情的修士路过,几乎要怀疑剑门已成妖窟。
谢道期没料到苍狼会骤然出手,还是如此的雷霆之势。他连连后退,勉强稳住身形,手中捏诀结印,催使天地阴阳炉加快攫取灵脉之力的速度。
凌道峰灵机殆尽,妖力使出便再难重聚,纵然有再高的修为,又能耗到几时?
谢道期内心笃定,面对汹涌攻势,只避让闪躲。
然而他的笃定在虚影晃过之际,不复存在。
修长人影化为狼身,瞬息之间跃到身前。
谢道期陡然生出强烈危机,还未反应过来,便看到尖利狼爪划过视线。
“啊——”他猛地朝后退去,一手捂住脸部,只摸到黏腻的血肉。
朔烬重化人身,祭出一柄黑色短刃刺了过去。
黑袍割裂,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张脸。
朔烬一怔,手腕翻转,变转短刃方向,刺在了对方左肩之上。
谢道期任由短刃刺入身体,语气阴沉:“狼王何必掺和进人界中来?若是为了陈年旧账,谢某改日必亲临妖界赔罪。”
“谢道期!”朔烬目眦欲裂,他看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却仍能辨认出完好时的一些轮廓,“你驱使这副身躯,是来恶心本座的吗?”
这根本不是谢道期的身体,而是一具尸体制成的傀儡!
谢道期“嗬嗬”笑了几声:“当日谢某死里逃生,就是借着这副身躯,没想到数年过去,狼王还能认得出。”
朔烬扭转刀柄,搅碎肉骨,任由污浊的血水滴落。
然而那张脸色却没有太多痛楚之色,谢道期摆弄着脸部,做出一个“饶有兴味”的表情,仿佛此刻朔烬的愤怒是件颇为有趣的事。
在这样的视线中,朔烬渐渐冷静了下来。
“谢道期,人心算计,岂能事事由你?当年你让魏珣放任百姓诛杀阿姐,便是这样的眼神。仿佛不论我哀求或是愤怒,都只是一出可供欣赏的好戏。可本座哪能总让你这么得意下去?”
谢道期似是没想到他的转变:“哦?”
朔烬:“你算什么东西,不人不鬼的怪物罢了。我正愁魏珣死得早,没处解气,你倒是给了我一次杀‘魏珣’的机会。”
短刃扎入丹田,谢道期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干脆利落地了结“自己”。
中枢损毁,傀儡变作陈尸。
朔烬抽手收回短刃,静静看了会儿魏珣的尸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快,有火苗跳窜着爬上黑袍,将这具本不该存在的尸身焚烧成灰。
天地阴阳炉仍在运转,山腰处,剑门弟子还在与傀儡缠斗。
朔烬垂目看了眼手中的桃花瓣,扬手洒入风中。
谢道期真身不在凌道峰,此处灵脉,不过是个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