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从康宁宫走出来时,身上有些狼狈,飞溅在衣服上的茶渍,还有手上微微结痂的伤口。
可霁月并不在乎这些。
他从未像今天一般挺直腰杆过。
从去岁到今岁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霁月下了不小的功夫,总算摸清了后党积攒着的实力。
舒明远是一个有头脑但又自大的人,他一面打压武将提拔文臣,一面又瞧不起习武之人,也因此大梁各处驻军中有不少将领是不服他的。
这也就给霁月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眼下禁军中除了殿前司是后党的人马外,步军司和马军司基本上全是文秉霖的人手。
舒明远若是现在要直接动他这个皇帝,怕是没那么容易。
这也就是霁月敢再次下诏的底气。
盘踞在大梁二十年之久的权倾朝野的世家大族内部居然有这般巨大的窟窿存在,霁月笃定,后党一派的路就快要走到尽头了。
他没去上书房,直接回了寝殿。
衣袍已然脏了,夏全领着内侍们手忙脚乱给他换了一番,又召来太医,给那伤口做了包扎。
霁月心底隐隐有些激动,一般是对于大梁即将击败心头祸患的激动,另一半则是舒氏即将倒台的激动。
他神色很是轻松,哼着小曲儿走到了书案前。
霁月让夏全取了个空白诏书,在上面行云流水写了一通,末了又让夏全去将皇帝宝印取来。
夏全以为霁月又要为了渡口有关的事情下诏,谁知他拿来宝印低头瞧了那诏书上的内容一眼,才发现霁月写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退位诏书。
“陛下,这怎可使得?”夏全面色一惊,将本欲呈过去的宝印又往回收了一下。
霁月看见夏全这副见了鬼的模样,笑着说:“你怎么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朕已经想好了,若是此次真能将狄戎人打过淇河以北,朕就让位于大哥。”
“陛下,万万不可,此事并非儿戏呐!”
夏全面色焦急,若是眼前这位皇帝让了位置,他日必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霁月放下笔,来回踱着步子,“以大哥为人,朕愿一信。”
“陛下,这事儿绝不能轻易定夺,您还是将兰大人请进宫来细细商讨一番吧。”
夏全并不相信那庄王的承诺,这世上谁人不会承诺?便是那舒明远想做皇帝,若是眼前这位不死,也要冠冕堂皇说一句他不会要了霁月的性命。
“朕若现告诉了定安,他定是不答应的。朕也不瞒你说,此事朕想了许久,朕总觉得定安不是厌烦朕,而是因为朕这个身份,强行跟朕划开界限。”
“……”
夏全想不通,这霁家怎么两代出了三个情种?前有先帝为谢贵太妃不顾朝政,今有庄王殿下同未婚弟媳纠缠不清,现如今又出了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断袖皇帝。
依他看,若是这样下去,大梁怕是真要亡了。
“你放心,朕也没那么傻,不会直接将这诏书交出去,等到淇河以南安定下来,朕会先将兵权收回来,让大哥休息一阵,看他是什么反应,若他并无心生不满,朕再下此诏书。”
霁月这番话并不能给夏全真的安慰,且不提这封退位诏书,就算没这东西,庄王声势已然被北党人给炒了起来,北党借机在各处笼络人心,以后也难免不会对他这个皇帝下手,况且霁月眼下手中的兵权,都是赖以抚远大将军,这庄王已经第二次同文秉霖并肩作战了,谁知道此战大捷后,文秉霖是不是会更偏向庄王?
夏全着急,但霁月是君王,他又不能硬来,他想破了头,最终只能往地上一跪道:“陛下恕奴才大胆,这诏书可写了,但宝印此时绝不能盖,咱们这皇宫中还有那么多太后娘娘的眼线,难保不会也有北党那边的,若被人发现这盖了章的诏书,到时候他们就能名正言顺的捅您刀子了啊!”
夏全说这事儿,霁月倒是没想到过,但他最终的目的本就是出宫而后安稳度过一生,若真像夏全说的这样,盖宝印这事儿也确实不能太着急。
“好了,你起来罢。”霁月将诏书卷了卷,藏在了一个的隐秘的缝隙中,“朕知道你是为朕好,你亦言之有理,今日便先不盖宝印,等朕想好了,再加这个印罢。”
夏全终是松了口气,他将宝印又放了回去,想着若是哪日见到兰亭,一定要和他说清楚这件事。
他刚这么想着,外面就推门走进来了个小内侍。
“禀陛下,御史台兰大人求见。”
“哦?他今日怎来了。”
自从他生辰那件事闹的不愉快后,兰亭非必要之事,是绝不可能主动来见他的。
“让兰大人进来吧。”霁月说道。
小内侍应了声,转身出门去传兰亭入殿。
霁月没有坐下,他仍站在书案边,看着兰亭匆匆走进自己的寝殿。
“臣兰亭,叩见陛下。”兰亭跪下行礼。
“起身吧。”
兰亭站起身来,面上表情有些凝重。
“大人今日怎的想起来找朕了?”
兰亭皱着眉头,看向霁月道:“臣听闻陛下下诏让庄王殿下任监军将前去支援渡口了。”
“不错。”
“那日臣说的话,想必陛下没有听在心中。”
霁月反应过来,原来是和舒太后一样,为了诏书这事儿。
“朕思索了许久,而今后党同北党已经势如水火,庄王前去渡口,就是给后党燃起最后一把烈火,朕如今也多少掌些兵权,我大梁自南渡以来兵将多为南方士族,北党人即使笼络再多的文官,兵权这最重要的一块儿,怕是不及朕。”
“陛下此言差矣,若后党大势已去,北党又趁机做大,且庄王殿下在军中声望愈高,那些将领难保不会站在庄王那边,虽说南北士族之争激烈,但北党人也知道他们的软肋在于无兵权,如此那些将领便不怕北党的文臣们不买他们的账。”
霁月挑眉:“可如今朕诏书已经发出去了,朝令夕改万不合适,兰卿来说此番话又能改变什么呢?”
“臣只希望陛下传令文将军那边,要他务必在击退狄戎人后将庄王殿下安置在渡口城内,不得随其北上渡淇河。”
霁月走后,康宁宫正殿中一片狼藉。
石榴赶忙吩咐侍女们打扫着地上的污迹,又忙着给舒太后按太阳穴。
“娘娘万莫气着自己了。”石榴小心翼翼道。
舒明安脸色苍白,她摄政这么多年,从未有像现在一样倍感无力的时候。
“石榴啊,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她言语中带着怒火,且又有些凄凉,“哀家竟不知这孩子能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他们一个两个,都将哀家当成什么了?皇帝不知深浅,想要以此将舒氏从朝廷中连根拔起,他不知道哥哥都能做出些什么,况且就算哀家再怎么和哥哥不和,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舒氏一族败落。”
石榴听着舒明安落寞的言语,眉头紧锁着:“舒大人应该不会让北党就这么轻易除去的罢?”
“自是不会,可你知哥哥还有整个南方士族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会做出什么事来?”
石榴思索了片刻,突然惊呼道:“莫不是……?!”
“哀家点你两句,你都能猜出来,怎么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就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再这样下去,整个天下就乱了,哀家虽看不上霁家人执掌大梁江山,但也绝不能看着异族入侵,山河破碎。”
“这要是再重复十年前文将军的事情怎好?”
“只怕是比十年前更加腥风血雨。”
提起十年前的事情,石榴就后怕,那年文秉霖被从北边押回来,朝中血洗了不少人,连南安皇宫中都接连换了两波宫人,若今日之局势比十年前更加血雨腥风,这天下岂不是真要大乱?
“娘娘,这……”
舒明安紧闭着双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像是极力支撑着自己一样,扶着石榴的手站了起来。
“备纸笔,哀家要给文秉霖写封信,当年之事皇帝不知深浅,他文秉霖终究还是明白一二的。”
时隔一年,霁明再次接到皇帝诏书,此次明明是去彻底击退狄戎人建功立业,安定北方的,可霁明母子的面色却比上一次更沉重些。
霁明之所以沉重,是因为他知晓想要将狄戎人打过淇河以北甚是不易,也明白等自己归来后,势必还要周旋于北党人之间,最后想方设法将自己摘个干净,好带华康郡主远走高飞。
而谢贵太妃心里想的,则是儿子的安全问题。
皇帝诏书可以让霁明名正言顺去建功立业,却不能保佑她儿子刀枪不入,战场上刀剑无眼,且舒太后那边定是不甘心让她儿就这样白的了名声,万一再暗地里捅冷刀子,那才让人害怕。
“此去无论如何,一定要先注意自己的安全,万事切莫冲动,抚远将军虽……虽和母亲关系一般,但他是个正直的人,紧要关头可听他一言。”谢贵太妃抓紧时间嘱咐着。
“儿子记下了,母亲莫要太担忧。”
“唉,我儿怎么就这么苦呢。”谢贵太妃看着霁明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感叹道。
“等儿子回来了,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霁明安慰道。
谢贵太妃神色稍缓,握着霁明的手还想要说些什么,只见外面进来了个侍女。
“娘娘,殿下,华康郡主在外面,说是想见殿下一面。”
作者有话说:
局势很复杂,马上最大乱子就要来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