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浓雾遮蔽的小镇,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如果不经常检查,几乎感受不到它的流逝。

  汽车旅馆外,埃德文跟在杰森身后,注意力却完全不在前面的人身上,只一个劲地打量着四周,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亮晶晶的,哪怕周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

  根据同伴先生说的,他们现在似乎要去做些什么重要的事,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所以不能带上他。

  ——也就是说,他会被关起来。

  就在这里的某个房间。

  得出这个结论后,埃德文没有反驳,也没有表示不满,只是觉得肚子有点饿。

  记忆里,他已经连续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没有吃东西了。

  其实,昨天他有可能得到一份晚餐的,但在那之前,他实在太难受,忍不住舔了下母亲藏起来的那种“糖”,结果正好被提前回家的母亲看到,于是晚餐被取消了。

  其实现在的身体没什么不适,但记忆引发的心理作用让三分钟前的他,忍不住咬了下当时手里那个硬邦邦的黑壳子……不对,是手机,同伴先生是这么称呼它的。

  这或许就是同伴先生决定把他放到这里的原因……嗯,“汽车旅馆”?是这个词吗?

  埃德文歪了歪脑袋。

  “过来。”

  杰森朝后面越走越慢的小鬼招了招手,等人走上前,便抓住他的手腕,往旅馆里带。

  旅馆前台没有人,之前他们离开的时候放下的房卡也都还在柜台上,没有挪动过的痕迹。

  杰森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寻常,但比起那条疯狗,或者和他一起行动去调查一枚诅咒硬币,还是这里相对安全。而且……

  杰森拿起原来那间房间的房卡,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听着,埃德文。你待在这里,等事情处理完,我会回来找你。或者脑子清楚后你可以自己做决定……总之,在那之前不要离开,也不要做任何事。”

  他把“任何事”这个词咬得很重,作为一个强调。

  埃德文点了下头,看上去听话又乖巧。

  “好的,先生。”

  但……谁是‘埃德文’?

  杰森扯了下嘴角,语气冷淡又嘲讽:“如果刚刚你没有试图吃掉你的手机的话,我说不定还会相信你。”

  说着,他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埃德文感觉到手腕上传来一些陌生的痛感。

  “先生?”

  “……”

  杰森没再和他说什么,沉默地拉着人往楼上走。

  他知道埃德文现在估计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只是一个……被关在家里的“小可怜”。说不定再过段时间,他会以为自己才刚出生……可即将消失的记忆却又反复发出警告,即便没有记忆,埃德文本质上也仍是那个可恶的小混蛋。

  这让杰森心情有些混乱,甚至有些不知道怎么和现在的埃德文交流。于是他推开房门,将埃德文按在沙发里后,就匆匆离开。

  “砰”。

  房门彻底关上。

  那双空洞的绿眼睛完全消失在黑暗的门后,杰森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嘴。

  他能感觉到埃德文并不十分情愿,只是习惯性地选择了接受。或者说,现在的埃德文甚至没有学会“拒绝”这个单词。

  ……不对。

  见鬼!

  察觉到刚刚险些产生动摇,杰森牙关中挤出一声咒骂。

  明明记忆里,他完全没对埃德文产生过包括同情在内的任何正面情绪,可现在却有种模糊不清的情绪裹挟着他的脚步。

  不。

  他不能被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继续影响下去。

  杰森眼底掠过一丝挣扎,沉默地攥紧手里的塑料卡片,直到卡片弯折,棱角压进掌心。

  此时,一门之隔的房间里,埃德文正百无聊赖地数着数字,两眼放空,连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都没去细想。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被关起来这种事情没什么不好接受的,能离开原来的卧室,已经是一件足够让他放松的好事了。他唯一想知道的只有母亲什么时候会来找自己,把他带回去……或者,什么都不做?

  想到这个可能,他稍微有些苦恼。

  就在这时——

  “我会尽快回来,起码在晚上前你会见到我……或者之前你见到的那对兄弟。你会好起来的。”

  门外的声音顿了顿,然后稍微轻了些:

  “……我保证。”

  说这话的时候,杰森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手里捏着折断的卡片,话里却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重量。

  “好的,先生。”

  埃德文看着紧闭的房门,仍是这句话。

  两人都知道房间无法从外面锁住,却都给出了承诺。

  没一会儿,埃德文听到脚步声响起,然后像是一去不复返一样,逐渐远去直至消失。

  这下外面是真的没有人了。

  埃德文往后一仰,靠在柔软的沙发椅背上。

  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需要被带走的陌生人似乎不需要自己的干预,如果要出去,他又不知道去哪里。

  现在的记忆很少,似乎还会继续消失下去,但是即便他知道应该抓紧时间带走同伴先生,也发自内心地完全不在乎一个陌生人。

  “……”

  埃德文一动不动地盯着搭在膝盖上的手腕,上面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有痛觉和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清晰地驻留在记忆里。

  空气里像是塞满了虫豸。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停不下来的噪音钻进耳朵里,扭曲成悠长尖锐的耳鸣,

  好半天都没缓解的迹象。

  埃德文终究还是慢吞吞站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硬币、关于线索的留言、时间、愿望和狗。

  在被带到汽车旅馆之前,埃德文听到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这几个单词,知道他们去警局和图书馆,打算通过以前的新闻和各类档案,找出第一个许愿的人。

  他们的行动都已经计划好了,埃德文不打算干预。

  他不熟悉这个小镇,但这里或许能找到有价值的东西——毕竟这里也属于小镇的一部分。

  下楼后,埃德文绕了个圈走到柜台后。柜台内侧贴着一张值班表,日期和手机上显示的完全对不上。倒是最末尾的那栏下写着值班人员的姓名缩写,笔记很新,是一个大写的字母“M”。

  角落里放着个笔筒,但里面不光有笔,还有几颗糖和两个发卡,笔筒边上则是一台能正常使用的有线电话和一本电话簿。

  埃德文在上面找到了图书馆和警局的电话号码。

  柜台左侧的抽屉被锁上了,埃德文盯着锁孔看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耳朵里。

  “你在做什么?”

  门口清脆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很陌生,听声音是个女人,但和母亲完全不一样。

  这个声音很……鲜活。

  “……我的同伴好像没给钱就拿了房卡,所以我在这里等收钱的人。”埃德文尝试着进行交流。

  他说的确实是部分事实,但他不确定这能否取信于对方,所以稍微有些迟疑。

  “噢,没关系。你们在走的时候给钱就行了,这里规矩没那么多。”女人没有怀疑,走过来,发出没什么恶意的笑声。

  “好的,谢谢你。”

  埃德文适时地站起身,一副打算离开的样子,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我们是听说这里有个神奇的许愿喷泉,所以才过来的,但是一直没找到,你知道它在哪吗?”

  椅子被拉开,那个女人坐下了。她听到许愿这个单词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当是个玩笑,语气听上去有些无奈和好笑:“你们可真可爱,这种事情一听就是假的吧,我在这很多年了都没听说过这么个东西。”

  “等等,不对……”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原先是有个喷泉的,就在中央公园里,不过那里已经关闭很久了。不会是有什么人打算重新开发那里,所以就搞出来这种广告一样的传言?”

  “或许吧。”埃德文说。

  “重建也好,我记得我小时候很喜欢去那,尤其是玩捉迷藏的时候,本来我总是输,但在去过那里之后,就再也没人能找到我了。”她有些得意地炫耀起来,接着又问,“说起来,你的朋友呢?我以为你在等他们?”

  朋友?

  埃德文歪着脑袋想了想,没有反驳,继续说着听上去有所联系,实际毫不相干的事实:“我想他们应该去了警局?他们的车坏了,我不知道是谁做的。”

  “噢,很抱歉听到这个,我想应该是镇上那些讨人厌的小鬼做的……该死的,今天是什么‘恶作剧日’吗?!”说到这个,她的语气变得糟糕起来,甚至用力锤了下柜台,“刚刚我接到个电话让我去码头,可我过去后,发现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条狗……呃!简直烦透了!”

  她长舒一口气,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总之,希望你朋友没丢什么重要的东西。”

  埃德文嘴巴张合了两下,有点接不上对方的话题:“……我想没有,不过他们车上的碟片有些奇怪,说不定是有人做了什么,真糟糕。希望他们能找到替代的。”

  这个回答似乎让女人有些惊讶:“碟片?叫什么名字?”

  “……MIDDLE OF THE NIGHT,你听说过吗?”

  “我知道!”她的声音一下子激动起来,“我也非常喜欢听这个!你朋友品位可真好!我找找,我记得我有一张,就在这里……”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翻找起来。抽屉上的锁就这么被打开,里面的东西也被拿出来不少。

  账本、几支笔,一个黄色的文件袋,几张看不出具体图案的蜡笔涂鸦,最底下似乎还压着一份很旧的报纸。

  埃德文瞥了一眼,就谨慎地收回目光。

  “没关系,你告诉在哪买的,我或许可以带上一张给你。”

  翻抽屉的声音停下了。

  “就在隔壁街区,十字路口那家!不过不用了,我下班后可以自己去的。”

  埃德文不知道还需要再说什么,便直接告了别:“好吧。那我先走了,再见。”

  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

  “嘿,男孩。”

  女人突然出声叫住他。她语气听上去很友善,和同伴先生的完全不一样,甜丝丝的,像是那颗糖。

  “谢谢你今天听我抱怨那么多,我好像很久都没和人聊过天了。”

  *

  “……找到了!”

  图书馆电脑前,萨姆激动地朝迪恩招了招手。

  迪恩凑过去,发现屏幕上是十年前的一条关于许愿池的新闻,篇幅很短,说是有人发现中央公园的喷泉有让人愿望成真的能力,下面附带了一段采访。

  似乎是没有相信对方的话,采访内容和对方许的愿、甚至和喷泉本身都没太大关系。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旁边的被采访者的照片。

  照片上,棕色卷发的女孩抱着一只白色的玩具狗,笑得天真烂漫,背景则是尚未干涸的喷泉。

  “好极了,”迪恩拍了拍萨姆的肩膀,“所以我们接下来就要找到这女孩。不过这里怎么没写她的名字……”

  萨姆叹了口气。

  “我知道她的名字,她是——”

  *

  “莫妮卡。”

  她说。

  “我叫莫妮卡·艾格斯,你呢?”

  “……?”

  “名字”?

  埃德文看向空荡荡的柜台后,不太明白这位“看不见”小姐这么问的意义,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期待。

  母亲并没有给予他这个东西,他也没有回答的理由。

  “我……”

  他正想回绝掉直接离开,却突然想起同伴先生喊出的那个人名。

  “……埃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