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季的细雨连绵不绝，淅淅沥沥敲在玻璃窗上，雨声混入静谧的空气，形成不算扰人的白噪音。
卧室百叶窗的窗叶紧合着，隔断了昏黄的暮光，却隔不断声音，即便埋在被子里也无济于事。埃德文无意识皱了皱眉，没一会儿就从被窝里探出头，两眼惺忪地看向窗户的方向，下意识判断声音的来源。
这个时候，房间里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传入耳朵，不太规律，像是陷在梦里。
埃德文缓缓眨了下眼睛，才想起今天不是一个人睡的，翻了个身，发现杰森正背对着自己，手臂压在被子上，曲线饱满的肌肉肆意裸露着。
他盯着看了会儿，神使鬼差地伸出手，轻轻戳了下背部中间那道下陷的深沟。见人没反应，便放任整个手掌贴在那温热的后背上，数着脊骨一路向下，摸到畸形的那几节后才回过神停住，指腹下意识蹭了蹭。
明明是十分暧昧的动作，埃德文脸上却没半点与之相关的情绪，正经得像是在进行什么学术研究。
突然，不规律的呼吸声停了一瞬。
手下起伏的背肌也微微绷紧。
“啊，对不起，吵醒你了？”
埃德文拿开手，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语气无辜地道了个歉。
杰森无奈似的发出一声气音，翻过身把他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掌心滚烫的温度莫名抚平了雨声带来的烦躁感。
“这次是因为什么，噩梦？”
温热的吐息掠过脸颊。或许是因为刚睡醒，杰森的声音又低又哑，在耳朵里来回滚着，微微发痒。
埃德文感觉不太自在，推了他一下。
“外面下雨了。”
杰森亲了亲他的脸，有点不想放手：“再睡一会儿。”
“不，我等会儿得出门。”
话音刚落，埃德文就感觉后背那只手停顿了一下。
杰森支起身，将人笼罩在自己身下，眉头不自觉皱紧，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一错不错盯着他，看上去有些凶恶。
“你要回去了？”
发现这话太像一个质问，语气也很生硬，杰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
“……回去多久。”
埃德文不明所以：“没有啊，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这段时间都不会回去吗？”
杰森下意识回想了一下，却没找到相应的记忆。
“什么时候？”
“今天，睡觉之前。”
想到睡前发生的事，杰森一下子没了声，泄气似的把脸埋进埃德文的颈窝里：“我……没注意听。你应该换个时机告诉我。”
埃德文揉了揉他后脑的短发：“上次布鲁斯让我们回去过感恩节已经待得够久了，而且我走的时候，布鲁斯还带了个蓝眼睛的小鬼回去。”
“……提姆·德雷克？”
“不。达米安·艾尔·古尔。”一说起这个，埃德文就感觉无法理解，“你还记得正义领主带过来的那个罗宾吗？很奇怪，他们的名字是一样的，但长相完全不一样。”
一个皮肤偏黑，眼睛是绿色的。而另一个分明是白种人，眼睛和蝙蝠一样，是蓝色的。
“不过他们都一样烦人。”
想到那个蓝眼睛矮子走进韦恩庄园的门后，和陶德打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支使了潘尼沃斯先生一次两次三次、折腾了格雷森不知道多少次……埃德文毫不留情地总结道。
幸好卡尔和夜巡工作无关，那个暴躁的矮子也没有没事找事，否则埃德文还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想办法，把他塞回塔利亚·艾尔·古尔的肚子里。
杰森低低地笑了两声：“对，我知道。”
埃德文被他弄得有些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行了，让一让，我得先去洗个澡。”
这次，杰森亲了一下他的耳朵就放开了人。
埃德文从床上坐起来，正想拿上衣服，结果就发现整个房间都凌乱无比。
床上的另一床被子大半都垂在地上，和衣服、裤子纠缠在一起，他翻了好一阵才找到自己的；旁边电脑桌上，除了那台电脑，所有的东西都被扫落在地；衣柜的门敞开着，穿衣镜上深深浅浅地按了好几个不知道属于谁的掌印。
埃德文沉默了两秒，决定当做没看见，面不改色走向卫生间。
然而，卫生间里也没好到哪去。
才一进去，埃德文就差点踩到门口洒了一地的香波。
嗯，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不会这样了。
他木着脸跨过那滩散发着橘子气味仿佛见证了什么的液体。
没一会儿，卫生间里就传出哗啦啦的水声。
听着这动静，杰森躺在床上，也没继续睡的意思，从床头柜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
现在距离他们睡下，差不多过去了两个小时。
他心底稍微松了口气。
在断断续续戒掉催眠药后，埃德文的睡眠时间就难有保证，这次倒是更新了最高纪录。
杰森翻了个身埋进枕头里，嗅着残留的香波气味，不由弯起唇梢。
只可惜，这轻松的心情只保持到埃德文洗漱完，做好出门准备为止。
“你刚刚说什么？”
杰森看着歪在沙发里，低头玩手机的埃德文，艰难地问。
虽然先前他要求过埃德文，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可以放松一点，但很快，杰森就发现，埃德文认为的“放松”和他想的放松完全就不是一码事。
按照过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来看，埃德文认为的“放松”显然是任性妄为，偏偏他的性格里，“恶劣”这个词的占比还不低。
碰到和“工作”有关的事，倒是还和以前一样，可在日常生活上，如果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像卡洛斯那样，那就得花费更多精力，去分辨他说的每一句话。即便如此，杰森还是经常分不清有些事埃德文是不想说，还是耍坏心眼故意不说。
这次也是一样。
关于出门的事，杰森在知道埃德文不是要回去后，随口问了下目的地，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听到埃德文问他要不要一起的时候，也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结果——
“……你最好解释清楚。”
“Hmmm，你想我解释什么？”
埃德文仍然低着头，手指飞快地敲着手机屏幕。
“那就先从你说你等会要见的人是德雷克开始。”杰森绷着脸，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说道。
“别担心。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所以我们正在用邮件联系。”
“……”
像是终于在这沉默中察觉到了杰森压抑的情绪，埃德文放下手机，姑且给了个解释：“简而言之，我是想去问问他的详细训练经过——你知道的，成为罗宾前的训练。”
“为什么。”杰森仍是沉着脸。
“说起来，这还是那个恶魔崽子的错。”埃德文坐正了些，略显苦恼地说，“他被带回来的那几天，陶德正好被禁足，不能参加夜巡，恶魔崽子就抓住这个机会穿上了罗宾制服。蝙蝠发现后，决定把人带在身边。陶德觉得蝙蝠这么做，是想把他换掉。”
他停顿了下，看着杰森越来越黑的脸色，露出一丝玩味的笑：“现在，他已经想着给自己找个‘罗宾’了。”
说完，不等杰森有什么反应，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啦，我骗你的。德雷克才十三岁，把他拉下水蝙蝠会杀了我的。嗯，起码得等他变成孤儿再说。”
“哈。或者你可以帮他这个忙。”杰森发出毫无笑意的笑声，转身走向厨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好主意，我会考虑的。不过在这之前，你先帮我个忙？”埃德文站起身，将车钥匙抛过去。
钥匙在空中划出个抛物线，最后落在另一只手的手心。
杰森冷着脸攥紧手里的金属异物走向门口，语气尖锐又讥讽：“缺司机就去雇一个，干这活可不需要‘孤儿’这个前提条件。”
“没问题，老板。”
埃德文早就摸清了他的底线，完全不带怕的，两手插着兜就跟了上去。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留下街道上湿漉漉的痕迹，和大大小小倒映出浑浊色彩的水洼。
先前埃德文说的目的地是一处中央公园附近的露天餐厅，距离稍有些远，两人到达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餐厅周围种着些小规格的苗木，即便冬天也没有枯败的迹象，上面挂着不少彩灯，在黑夜中交相辉映。
两人挑了个位置坐下。杰森以为埃德文只是想来这边吃个晚饭，结果就发现还服务员过来点单，没两分钟，餐点就被端了上来。
“你什么时候预约了这个？”杰森扬了扬眉，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人。
和刚刚不同，这会儿埃德文格外坦诚：“昨天晚上。”
昨晚？
杰森想到今天早上才打过来的那通电话，抿了抿唇。
“你没有联系我。”
“我总要做点准备，明天不是圣诞节吗。”埃德文舀了口汤，里面胡萝卜的甜味让他忍不住皱了下眉。
杰森微微一怔，把自己面前的汤和他的换了下。
先前埃德文说这段时间都不会回去，他以为是指不回韦恩庄园，或者直接把卡洛斯带过来，可听埃德文这话……
“你这两天都打算留下？”
埃德文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除非你想一个人，那我也没意见，我可以直接回去。”
心脏重重跳动了一下。
杰森手指动了动，好半天才应了一声。
埃德文若有所觉抬起头，发现杰森正看着自己，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溢满了毫无阴霾的笑意，那抹略显黯淡的灰蓝色莫名看上去明亮、纯粹了起来，脸上的烙印也不再狰狞地彰显着存在感。埃德文舔了舔嘴唇，顺应突然冒出的念头，站起身，手撑着桌面低下去快速亲了他一下。
“你不会以为我过来就是为了跟你睡一觉吧。联系你之前，我还顺便把卢瑟那边的后续收尾工作处理好了。”他得意地挑起眉，还相当嚣张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你现在可以开始想明天送我什么圣诞礼物了。”
这副难得孩子气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
杰森喉结动了动，压下嘴角的笑：“没问题。顺便一问，跟谁学的？”
说完，他指了指桌上精致的晚餐。晚餐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味道很好，但他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
按照他的了解，埃德文就算有能力安排出这么一个晚餐计划，也不会有“去安排”这个意识，甚至会觉得这么做毫无必要，除非有人告诉他应该这么做。
“好吧，你抓住我了。”埃德文捂着嘴，橄榄石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是陶德，不过后来格雷森和潘尼沃斯先生也加入了。嗯……看在我想了好几天的份上，别介意好吗，你知道我不擅长这个。”*
……操。
杰森理智上知道他这副样子绝对是装出来的，这几句话说不定都是别人教的，感情上又觉得他实在可爱，最后嘴唇只是动了动，半个嘲讽的单词都没说出口。
撇开前期准备问题，整个晚餐都相当愉快。尤其甜点还是蔓越莓白巧克力饼干，和阿尔弗雷德做的很像。
埃德文的情绪也很高，多喝了两杯，从餐厅离开的时候，他两颊微微泛红，眼睛里也盈着水光。
“有点晚了……”他揉了揉发热的脸，说话比平时满了半拍。
杰森奇怪地看了眼时间。
八点不到。
“你还安排了什么？”
有什么地方是八点后就关门的吗？
埃德文摆了摆手没有给出答案，而是先去了附近的超市，在里面买了几个系着彩带的苹果，然后报出了一个相当偏僻的地址。
乍一听见这个地址，杰森还愣了下。他想了想那附近有什么，表情变得古怪起来：“你买了个……庄园？”
埃德文闷闷地笑了两声：“不，我‘借’的。你喜欢的话可以买下来，但我觉得你一年到头都待不了几天。”
“行了，快点走吧，别让人等急了。”他拍了杰森的侧腰，催促道。
有人在等？
谁？
杰森下意识想到了丧钟，但又觉得过于离谱。
带着一堆疑惑，一小时后摩托车停在了一座英式庄园附近。绕着白色玫瑰的铁艺栏杆，修剪整齐的花园，还有爬满藤蔓的红砖外墙，隔着一条街都仿佛能闻见那昂贵的红茶味道。
杰森越发奇怪，迟疑了一会儿，才跟在埃德文身后走了进去。埃德文对这里似乎也不是很熟悉，甚至没有准备钥匙，杰森心底冒出一个个猜测，但这些猜测，都随着大门的打开戛然而止。
“阿尔……”
他看着门后那位穿着一身燕尾服的老人，表情空白，声音干涩得出奇，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杰森少爷，好久不见。”
就像过去每一次回家时那样，阿尔弗雷德侧过身，为两人拉开了门。
杰森怔怔地走进暖黄色的灯光里，脚下轻飘飘的，有种不真实感。
埃德文的态度倒是十分随意，在面对这位管家先生“需要重新学一下邀请礼仪”的讽刺时，也只给了个敷衍的笑脸。
他没有打扰两人家庭时间的想法，将买来的苹果放了两个在茶几上后，就独自去了二楼的阳台。
冷风吹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红晕早就褪了个干净，埃德文靠在栏杆上，微微眯起眼睛，享受着久违的安静。
“……塞缪尔。”
带着些沙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埃德文睁开眼，就见一个穿着黑色短袖T恤的少年飞在半空，手里还拿了个包着锡纸的东西。
埃德文瞥了眼他胸口红色的“S”标记，随手抛了个苹果给他：“谢了，你可以下班了，管家先生等会儿我们会安全送回去的。”
少年接住苹果，稍微飞低了一点：“我告诉玛莎我去找……一个朋友，然后她就让我带了这个。”
他把包着锡纸的平安夜礼物递过去。
甜丝丝的苹果香味和面粉味透过锡纸散进空气里，埃德文了然地挑了挑眉。
“是苹果派，你们来的有点晚，我试着用热视线加热了一下，但是……呃，可能稍微焦了点，我控制得还不太好。”
少年目光游移，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但忘了另一只手上拿着苹果，冰凉的果皮贴到皮肤上才反应过来。
察觉到少年微妙的友善与期待，埃德文在那双天蓝色眼睛的注视下，接过了这份绝对会让他皱眉的甜品。
“好吧，谢谢你……Hmmm，你现在有名字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少年的眼睛一亮。
“康纳，我现在叫康纳·肯特。他还给了我一个氪星名字，康-艾尔。”
埃德文没有丝毫意外。
杰森以为他是昨天过来的，其实不是。为了处理卢瑟那边的问题，他提前了一周过来，眼前的这个半氪星人就是他处理完的“收尾工作”。当时，他直接把人送到了堪萨斯的农场，然后在那位二分之一DNA提供者发现前，先一步与露易丝·莱恩进行了一次谈话。
现在看来，在女朋友的劝说下，氪星人很好的接收了这个生物意义上的“儿子”。
感谢莱恩。
“不错的名字，康纳。平安夜快乐。”
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半氪星人露出个天真灿烂的笑，拿着那颗苹果飞入夜空。
“你也是，塞姆！平安夜快乐！”*
看着他飞远的背影，埃德文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啊，忘记说真名了。
算了，反正这个世界的身份证明上，他确实是这个名字。不算谎话。
但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
“‘塞缪尔’？你还在用这个名字？”
埃德文撕开锡纸，拿出一块切好的尝了一小口：“你也要尝尝吗？噢，还是说你已经尝过了。”
他把苹果派往边上递了递。
提姆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接受好意拿了一块：“如果你能让那个半氪星人拜访前说一声就更好了。”
“我记得我提醒过了，在拜访前。”
“……你做的只是发邮件给几个黑邦把我们都引开。”而且那些邮件的来源非常好查，芭芭拉一查就查到了埃德文这边。再加上阿尔弗雷德的突然失踪……完全就是个恶劣至极的挑衅。
“好吧，”埃德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别担心，这次我只是问康纳讨了一份圣诞礼物，不会有下次了。”
嗯，应该吧。
提姆压根不敢信他，默默地咬了一口热腾腾的苹果派。
“味道怎么样？”埃德文随口问。
“还不错。”
“要给上面那位黑漆漆的骑士先生带一块吗？”
提姆沉默了会儿，又拿了一块。
“……好吧。谢谢，平安夜快乐。”
“平安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