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祸天灾接踵而至,邓绥这些日子经常通宵达旦地处理政务,整个人都变得憔悴不已。

  今年比往年更艰难,年终都不得消停,刘隆整个人都麻了。

  前些年,南匈奴听说大汉连年旱涝,于是趁火打劫,结果大败。现在呢,辽东鲜卑又想打劫。

  是啊,大汉一连旱了十多年,总有人安耐不住想要再次试探大汉的虚实。

  邓绥有条不紊地下了一道道诏令,命度辽将军邓遵征伐辽东鲜卑,又派谒者去灾区吊死问伤赈济百姓。

  益州和西北的战报几乎同时到达。

  今年春上先零羌寇益州,尹就率军讨伐久战无功,无奈之下重金悬赏刺杀羌人部将吕叔都。蜀人陈省、罗横应募,成功刺杀,朝廷兑现承诺,封两人为侯赐金帛无数。

  吕叔都死后,羌人人心惶惶,攻势暂缓,汉军开始取得些末优势。邓绥看完奏报,命尹就继续讨贼。

  西北的战报让邓绥和刘隆高兴之余又庆幸不已,若非护羌校尉虞诩支援及时,只怕三辅郡国兵要没一半。

  了解完详情,无论是邓绥还是刘隆都气愤不已。左冯翊司马钧坐观同僚败死后又想远遁,右扶风仲光不听节度葬送数百兵士,一个比一个“天才”

  这样的人怎么当上太守的!

  邓绥大怒,下诏令虞诩将司马钧押回雒阳治罪。仲光死了倒是清静省了弃市,朝廷下诏收回仲光印绶,视之为庶人。

  至于虞诩在奏表中说他将司马钧软禁一事,邓绥只是扫过一眼就没有在意。

  有谋略能胜仗的将领是朝廷的依仗,大汉这么多年出一个能打的人不容易。邓绥当然不会自毁长城,对虞诩等人赏赐金帛有差。

  得知西北捷报以及耿晔平安的消息,刘隆的心也渐渐放下来。

  时光过得飞快,一眨眼就进了腊月,外面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

  天气变冷,骑射课停了,朝廷中的奏表最近多是请安上贡,刘隆的身心难得地清闲下来。

  他身上穿着吉贝花做的棉袄,浑身暖洋洋的。如今吉贝花在雒阳周边多有种植,刘隆当仁不让地靠着自己的影响力引导京师潮流,鼓励百姓多种吉贝花。

  刘隆穿上棉袄后,朝中世家也跟着穿上,并将吉贝花纺织的布美名为吉布,售价一度远超各种丝绸锦缎。

  “圣上,你冷不冷?”江平对棉袄的保暖效果不太信任,于是发问。

  刘隆穿着厚厚的棉袜,踩在榻上,笑嘻嘻地伸出手,放到江平的手中,道:“你摸摸冷不冷?”

  江平笑着摇头,握上刘隆温暖微微汗润的手,奇道:“没想到这袄真暖和啊。”

  刘隆收回手,坐回榻边,刚要拿起一个红柰吃,江平赶忙阻止他说:“圣上,仔细凉着咳嗽。”

  刘隆叹了一声:“既然不让吃,为什么要放在殿内?”

  江平笑道:“圣上不喜熏香,放几个果子在屋里熏熏味。”

  刘隆听到果子熏味,想起了清末的某个败家子,光薰屋子不知浪费了多少果子,简直是暴殄天物。

  国家满目疮痍,百姓食不果腹,竟然还有闲钱用果子薰屋子。

  刘隆坚决不这么做。

  他对江平说:“以后不要用果子薰屋子,果子本来就是用来吃的。吃了不浪费,放坏就不好了。你把柰撤掉,让下面的人分吃了。”

  江平闻言,心中既欣慰又心酸,说了一声好,叫来宫女给众人分了。

  他从炭盆里扒拉出一个烧得滋滋冒着热气的烤柰,用小刀小心将柰外皮削了,然后送到刘隆跟前。

  “谁吃烤柰呀?它本来就口感绵烂掉渣,烤了更噎人了。”刘隆一边吐槽,一边把烤柰小心翼翼地吃完了。

  柰就是绵苹果,刘隆喜欢吃清脆多汁酸酸甜甜的脆苹果,可惜脆苹果还在欧洲长着呢。

  江平笑道:“你不喜欢吃这个,下次给你换烤梨行不行?挖去梨核,里面放红枣、桂圆、蜂蜜和石蜜,润肺止咳,最是滋补。皇太后最近可爱吃这个呢。”

  刘隆连忙摇头,说:“不要,我还是吃柿饼、冬枣和栗子吧。”

  江平没有把烤梨推销出去,颇为遗憾,又说:“陛下,你要不试一试?说不定你会喜欢上这道烤梨呢?”

  肯定不会喜欢,一听就甜得腻人。

  江平盛情难却,刘隆只好说:“就用水煮梨,什么都不用添。”

  “可能会有些酸。”

  “那就稍微加点蜜,不要太甜。”

  “行。”江平将润肺止咳的烤梨推销出去心满意足,又问:“圣上,中午吃什么?”

  刘隆想了想,说:“胡饼加羊肉汤,喝了浑身暖洋洋。”

  东汉版本的羊肉泡馍,只不过没有粉丝,都是羊肉、豆芽和菘。

  刘隆第一次吃到豆芽时,十分震惊,不明白东汉怎么会有人会发豆芽呢?这不是种田文中发家致富的秘方吗?

  江平热心地给他介绍了,这个豆芽,包括黄豆芽和绿豆芽都是寒冬时富户常吃的菜。

  富户的炉灶经常昼夜不息,在里面发豆芽极为方便。反而是穷人家因为爱惜薪柴,屋里屋外一样冷,豆子发不了芽,只能吃腌菜了。

  不独豆芽,东汉皇室还有温室,里面种了不少反季节蔬菜。但因为花费太多,邓绥就停了温室,现在皇宫的蔬菜要么是豆芽,要么是耐储存的萝卜白菜(菘)之流。

  幸好,皇太后和皇上这两人对饮食都不挑,只要做得味道正,不拘食材贵贱,做什么都吃。

  吃完东汉版“羊肉泡馍”,刘隆小睡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去后殿。

  大雪一直纷纷扬扬地下,外面银装素裹,后殿梅花的暗香扑鼻而来。

  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院子里几个寺人和宫女正在扫雪,见到刘隆过来,纷纷低头行礼,静待他过去。

  刘隆余光瞥见他们冻得红通通的脸,进了后殿低声说:“他们大冷天在外面扫雪怪可怜的,你吩咐太官灶上煮着姜汤,给寺人宫女喝省得得了风寒。”

  江平应了退下去吩咐人,刘隆进入殿内,抬头看见母后和曹马两位女史如往常一样处理奏章。

  刘隆行礼拜见,邓绥笑着让他坐下,命人端来一盅烤梨给他吃。

  刘隆:……

  好吧,不好拂了母后的好意。刘隆拿着银勺子,尝了一口羹汤,石蜜和蜂蜜放了很多。

  “好吃吗?这是马女史发明的吃法。”邓绥笑问。

  刘隆点一点头说:“不错。”

  邓绥闻言笑起来,转头对马秋练说:“他说不错,肯定是不喜欢吃。若是喜欢吃,一定会绘声绘色地描述色香味。”

  马秋练闻

  言笑起来,道:“这只是一个小炖汤,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很正常。圣上,这个烤梨有哪些需要改进的?”

  刘隆如实回答:“太甜了。”

  邓绥摇头说:“我觉得多放些蜜好吃,不然压不住梨子的酸味。”马秋练和曹丰生纷纷附和,三人十分不理解刘隆的口味。

  几人说笑一会儿,刘隆坐在邓绥身边开始看起奏表。

  今年,三公几乎都换了。六月份太尉司马苞薨逝,太仆马英顶上太尉一职。这个月司徒夏勤被罢免,司空刘恺为司徒,光禄勋袁敞为司空。①

  东汉这些年的三公更换频率颇高,大部分是因为天灾免职。虽然邓绥和刘隆不信这些,但是天下的百姓信任这些。

  天降灾异,皇太后和皇帝肯定没错,有错的只能是三公。邓绥认为灾异频繁严重或者三公不符己意时,就会罢免三公。

  新上任的三公资历浅,都不如当初顾命大臣张禹的权利大,张禹除了太尉,还兼任录尚书事。

  东汉时,虽置三公,事归台阁,尚书台其实处理着国家日常事务。三公的权利不如前汉时大,但三公凭借名望,在社会上保持着卓然的地位。

  刘隆看到新上任三公之一的司空姓袁,突然想起东汉末年经常把“四世三公”挂在嘴边的袁绍和袁术。

  袁绍二人口里的“四世三公”可不是四代人中有三人坐到了三公,而是四代人中每一代都有人坐到三公。

  这就是所谓的世家,世卿世禄。

  袁绍袁术就是凭借袁氏的门生故吏才能逐鹿中原。

  哦,那个失掉鹿的倒霉蛋就是刘隆所在的东汉。

  刘隆顿时来了兴致,问起袁敞的家世来。汝南袁氏,父亲袁安担任过三公之一的司徒,自己又做了司空。

  这肯定就是袁绍袁术的先祖!刘隆百分之二百肯定。

  江平见刘隆对袁敞感兴趣,低声道:“袁司空刚正廉洁,不阿从邓氏。汝南袁氏家风廉正肃穆,为乡里称赞,朝中有不少故旧。”

  刘隆明白江平的意思,摇摇头,他对联合外臣夺权没兴趣。大汉水旱蝗震兵祸不断,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的苦果还是老百姓吞咽。

  而且,母后做得很好,换上刚满十周岁的

  他,铁定被大臣架空。母后也不阻拦他参预朝政,等母后做不动了,他也成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权力就顺顺利利交接了。

  朝臣、宦官和外戚斗争,损伤的都是大汉的根基啊!大汉都这么艰难了,还是不要折腾了。

  “你说,袁敞他爹做司徒,自己做司空,他们家下一代下下一代会不会也有人做三公?”刘隆抬头问江平。

  江平闻言一愣,想起了朝野对汝南袁氏的评价以及袁氏声名鹊起的小一辈,斟酌道:“我听闻袁司空的侄子袁汤才华斐然,侄孙袁隗天资过人,又与马校书郎的次女结亲,过了年就要成亲。”

  “他们家子嗣繁茂,家教极好,各个明晓经文。”江平又补充道。

  “若他们世世都做三公,想必啊……袁家会成为一个庞然大物。”刘隆不否定在朝廷担任要职的袁氏子弟为天下做出的贡献。

  但是如果不能遏止这种趋势,这天下将会变成世家的天下,而非天下人的天下。

  想到此处,刘隆起身去后殿找母后商议。寒冬的太阳落得早,又冷又黑,这个时间众人都入睡了,但邓绥正和马秋练吃饭。

  “隆儿,你怎么来了?”再过两刻钟就是刘隆的睡觉时间,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邓绥心中疑惑,面上问:“饿不饿?”

  刘隆看了一眼母后的饭菜,说:“我也要一碗石发肉羹。”石发是一种海藻,吃起来像裙带菜,沿海郡国上贡过来的,与肉同炖,滋味鲜美。

  宫女端过来,刘隆坐下慢慢吃起来。他最近长身体,饿得快,吃得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比母后高啊。

  吃完饭,邓绥把马秋练打发走,又让其他人退下,问刘隆说:“隆儿,你有什么事情?”刘隆闻言,说了起来。

  听到刘隆提起袁敞,邓绥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继续听下去,她发现刘隆对袁氏的态度似乎不满意,更加迷茫了。

  邓绥虽未经历过先帝夺权的事情,但也有所耳闻。皇帝与太后不管以前如何融洽,但终究都会走向争权夺利,比如宣太后与秦昭襄王。

  但是,现在皇帝尚幼手段不成熟,邓绥是绝不会放权的。

  这袁敞对皇帝忠心,对邓氏不满。按理来说,应当是隆儿拉拢的对象,隆儿为什么对他不满

  意呢。

  刘隆让母后坐下来,又让陆离在旁边放了一个炭盆。他拿笔在一张纸上边说边画:“母后,袁安是司徒,袁敞是司空,如袁家小辈有才能卓越的人,你会继续使其为三公吗?”

  邓绥点头说:“朝堂举贤任能,若他们的子弟真有才能,命其为三公未尝不可。”

  刘隆又道:“三公皆有征辟掾属的权力。母后,我们试想一下,一个家族子孙繁茂,连出三代三公,当然他们的族人不止有三公,而且还有郡国二千石。”

  “三公征辟,郡国二千石举荐孝廉茂才,这些被征辟举荐的人对他的故主是什么感情?朝为田舍郎,暮登朝堂,飞黄腾达,天翻地覆。想必是万死酬谢举荐之恩。”

  邓绥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刘隆的眼睛在烛光的映照下格外明亮。

  他继续道:“若加上这家族名声极好有社会声望,朝堂之上遍布门生故吏,这样的家族啊……”

  邓绥突然想起了西汉末年的王莽,下意识地说出声:“王莽……”

  刘隆又摇头,说:“这样的家族在乡野之中拥有良田万顷,部曲宾客奴婢无数;在士林,凭借学问和人品,姑且说人品吧,具有巨大的声望;在朝堂,占据要津,门生故吏遍布朝廷。”

  邓绥跟上刘隆的思路,说:“这样发展起来的世家会有很多。”

  刘隆点一点头,道:“世家兴起,就会有土地兼并。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些人凭借个人声望,掌控社会舆论,他们说某人好某人不好也好,说某人品性欠佳某人即使品性皆好也会是不好。再者,这些人的门生子弟位列朝堂占据官位,哪还有其他人的立足之地?”

  “儿只怕不出百年,大汉即使不亡,也是名存实亡。”刘隆最后总结道。

  邓绥听完,抬头注视着刘隆,刘隆坦然回视。

  邓绥突然笑起来,伸手抚摸着刘隆的头,笑问:“我儿远见卓识,难道是天上的神仙转世能看过去未来?”

  刘隆默然,过了一会儿,道:“不是。神仙来历劫,也不会选择大汉这个多灾多难的地方。”只有他这个倒霉蛋过来了。

  邓绥突然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生活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都在饱受煎熬,怎么会有神仙来这里呢?

  “若有神仙转世,最可能的是母后。”刘隆又加了一句。

  邓绥笑着摇头,深吸一口气,说:“隆儿刚才所言,并非出自危言耸听,确实有几分道理。”

  “造成隆儿口中局面,关键有两点,一点是选官制度,一点是学识。征辟举荐让官吏互为援引结成党派,手握权力;学识让朝廷只能从这些人中选官。”

  刘隆闻言点头,母后确实抓住了重点。邓绥抬头看向刘隆,此时她完全将刘隆看作了成年人。

  邓绥双手十指交握,往外拉了拉,道:“这几乎是一个死结啊。官吏在有学识的人中选拔,而有学识的人通常是官吏的宗亲故旧。”

  刘隆不认同母后的意见,说:“母后,儿觉得死结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

  刘隆说:“五经已经校验印刷发往各郡国,上面有名家注释,那些大世家不能再垄断学识。咱们以后还会印律史、诸子百家、名家词赋、天文算数等等。”

  “把举荐征辟变成实打实的考核,考核朝廷需要的技能,以文取人。只要通过初级考核,就能继续往上考,直到获取授官的资格。这些人完全靠自己能力考上来,不依赖某人举荐或征辟,自然没有利益关系。”

  “但是……”

  刘隆的脸垮下来:“大汉太穷啦,有钱有闲能读书学经的还是这群人啊!”

  邓绥听着听着,突然豁然开朗,原来如此,还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打开死结,进入另一番天地。

  邓绥又笑起来,脸上露出意气风发的神情,拍拍刘隆的肩膀,说:“你还有母后呢。”

  刘隆问:“母后,你真能解开这个死结吗?”

  邓绥嘴角弯起:“母后做不完,不是还有隆儿?隆儿已经在继续做了。”

  刘隆此刻充满了信心,但想到天灾,又泄气了:“天灾一天不到头,这事就不能奏效。百姓有钱了,才能读书习字啊。”

  ”慢慢来,不急,我做不到,有隆儿,隆儿做不到,还有隆儿的孩子。隆儿,你翻了年就十二岁,先帝十三岁时掖庭就开始选妃嫔了……”

  邓绥感慨:“隆儿长大了啊!”

  刘隆猝不及防地听到催婚,头皮发麻:“不要,太早!”邓绥闻言,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