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的北方边境屹立着一道连绵起伏的城墙,宛若巨龙沉眠,巍峨雄伟。
而连接这石砖城墙防线的,是九座要塞城镇。他们如同镶嵌在巨龙身上的明珠,在岁月的洗礼下越发熠熠生辉,也越发濒临破碎。
河安是其中最大的边防关隘,百年来,作为兰泞游牧铁骑的主要靶子,扛下了无数次猛烈进攻。
那砖墙上的每一道裂缝,都是战火吻过的伤疤,里面藏着无数生离死别的凄然和前赴后继的决绝。
下了半日的雪渐渐地停了。
广袤草场被厚实的积雪盖得安宁而静谧,连一贯猛烈的北风卷雪也停下了那凶猛的攻势。
没有什么温度的阳光洒在一片无垠冰雪上,亮闪闪的,宛若夏日平湖的波光粼粼。那宁静给人以岁月安好的错觉,仿佛一切战火都从这片土地上退去,再也不会转头回来。
小兵今年十三岁,第一次放哨。
他个子不高,刚过生辰,比去年多长了一个拇指盖的高度,大家都叫他矮萝卜。
他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拼命地吃饭,没能如愿长得顶天立地,却横向膨胀得惊心动魄。
连接城墙的墩台很高,约五丈,三层,可容百人。
胖乎乎的小兵从墩台最下面爬楼梯上了最高层的瞭望台,同手同脚地走到比他高了半个身子的伍长面前,紧张地行了一个抱拳礼。
冷眉冷眼的伍长眉毛上结了霜,斜睨小兵一眼,挂霜眉毛簌簌往下掉冰碴子。
小兵又想哭又想笑,努力地擎着眼泪不敢掉。
伍长瞪了那没出息的矮萝卜一眼,嘲讽都要从鼻孔里窜出来。
没出息的样子。
要不是因为他老爹老娘都死了,哪能轮到他守在这里摇战旗点烽烟。
小兵身上的肉一点也起不到保暖的作用,站了不到一会儿,腿肚子就开始发颤。
伍长狭长眼睛瞪着打摆子的小兵,阴沉沉的。
小兵以为他要挨揍了,将眼睛狠狠地闭了起来,小圆脸蛋都委屈地向下垂着。
下一刻,那胖的没什么棱角的下颌被一只冷硬的手大力捏开,小兵冻得僵硬的舌头顶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舌尖传来麦芽的清香,混着烟火的呛鼻味道,还有墙砖的馊味,最后,尽数被冰雪的凛冽清爽味道盖了过去。
“怂包,看你那傻样。”
伍长嫌弃地不肯看那矮萝卜一眼,手还在墙砖的垛口缝隙里窸窸窣窣地掏着,转眼,又拿出一只冻成了铁板的麦芽糖块,大辣辣地丢进了自己嘴里。
“谢...谢谢伍长。”
小兵腮帮子鼓鼓地咬碎了糖块,跟个屯货的小松鼠一般,笑出了两只小酒窝。
见伍长没搭理他,小兵又偷偷地笑了,暗自用小舌头卷了那糖块,还没等这滋味落进喉咙里,他那双昏花的小眼睛忽然瞪得溜圆。
远处,那冰雪与天幕交接的一字边界上,蓦地升起了一抹墨色的线。
极细的墨痕一点点在冰雪画卷上晕开,黑色罩住了远方的天幕,那纵横的墨痕飞溅得如同傍晚的乌鸦振翅,又像涨潮的海水,泛起惊天波澜。
漆黑的噩梦,吞噬了所有宁静的美好。
“伍长..伍长。”
矮萝卜害怕地腿都在哆嗦。
青年伍长唇边的淡笑还没有褪去,扭头看见那墨黑涨潮,瞳孔缩成了一个墨点,扯过小兵手里的鼓槌,不要命地敲击那口陈旧到快要碎裂的鹿皮大鼓。
那沉重又急促的鼓声如同暴雨疾奔,敲醒了每个镇守边线城墙的军士。
“点火!!!!”
伍长双眼通红,扯着嗓子朝小兵吼叫,手里的鼓槌没停,手腕像是要敲断了一般。
小兵吓得尿了裤子,裆下生风,冻得他迈不开步,只能用双腿颤巍巍地往前挪,手指重重杵在了垛口墙砖上,扭曲的剧烈疼痛让他叫了出来。
伍长骂了一连串的娘,抬脚把碍事的小兵重重踹在地上,从垛口里掏出被雪埋住的火折子,情急之下,直接用嘴咬开了火折子外的油纸,锋利的边缘将伍长的嘴角划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口子。
那微弱的火苗迎风起,燃着了引棉草纸,那火舌如陀螺一般旋转着蹿上了烽火台。
狼烟一瞬冲天起,将边城蜿蜒曲折、如同盘龙般的沉眠烽火台全部唤醒,无数焰火森森然拔地而起,直冲天幕,铸成了一道脆弱又慑人的防线。
而成串的战鼓彼此呼应,势若奔雷,沿着边境线轰然滚落,仿佛巨龙抬头,朝着进犯之人怒吼威慑。
那黑潮一点点逼近城墙,终于显露出藏于波涛下的狰狞面容。
黑漆漆的火炮被骑兵簇拥着,缓缓对准那破败的城墙。
伍长手里的鼓敲得更快,更急,几乎只能看见手腕留下的残影。
小兵愣愣地看着那火炮口,耳边是伍长撕心裂肺地‘躲起来’。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很慢。
裹挟着劲风的漫天火石雨仿佛定格在半空中,抬起指尖,便能触碰到那滚烫的火舌。
他喉咙里的麦芽甜味还没落下去,面前便涌上一股铺天盖地的硫磺酸味。这极致的反差,伴着扑面而来的火焰炙烤,让他在这须臾之间,品尝到了死亡的味道。
城墙重重地颤了一下。
时间仿佛一瞬又恢复了流淌,而他早已经被伍长扑倒在地上,啃了一嘴的冰雪泥土。
小兵腿上的热流愈发明显,他甚至都感觉不到羞耻,只呆怔地看着被石头打剩下半个肩膀的伍长。
那半盏茶前还独自高贵冷艳的伍长,此刻狼狈到看不出人形,半边身子无力地抽搐,白骨在空中孤零零地支棱着。
明明冰雪扑面,小兵只觉得手掌间鲜血的滚烫快要把他的手烤熟了。
“伍长,伍长...呜呜...”
小兵手足无措地抱着面若金纸的伍长,完全不知道自己能替他做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去...敲...”
伍长每说一个字,嘴里就往外涌着鲜血,声音稀碎含糊,混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间,像是刮了一阵风,轻到留不下任何痕迹。
小兵躲在城墙后面抱着头瑟瑟发抖,耳边是震天火炮的炸裂声,可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却反复回荡着林大帅在挑选边城放哨人的沉重话语。
‘遵宁远侯令,非寡孤独者,不得守边城。’
小兵从垛口里窥探着来势汹汹的兰泞骑兵,又扭着僵硬的脖子看向远处的高大瓮城,和被瓮城牢牢护佑着的河安城门。
河安有三道防线,边城城墙、瓮城、河安城门。
他们,是敌军的第一道堑垒,是身后无数同袍和百姓的第一层保护罩。
是无可生还的赤凤营军人。
他扭曲裂口的小胖手被伍长轻轻地攥了一下,手里的鼓槌硬邦邦的,生冷地硌着他快要失去知觉的手心。
“我行吗?”
小兵憋着一口气,傻乎乎地朝着伍长问道。
死人已经不会回答了。
可死亡,本身就是一句掷地有声的回答。
小兵擦了把鼻血,提了提裤子,顶着凉飕飕的裤裆,扑到了战鼓前,用尽吃奶的劲儿敲响了那破旧的大鼓。
就算他是万千小角色中的一员,甚至渺小到没有自己的名字,对战局起不了什么影响,可他此时觉得,站在战鼓前的自己,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漫天火炮如流星坠地,所到之处,鲜血四溅,尸块成泥。
无数边城守台人死了,活着的人,踩着兄弟的尸首,接过他们手中的鼓槌,站在那破裂的大鼓前,迎风拼命地砸。
每一声,都是最焦急的祈愿。
快点。
快一点。
谁来救救我们的家;
每一声,又是最凶狠的威慑。
滚开。
快滚开。
凡我大庆领土,胆敢踏入者,死!
兰泞铁骑终是砸破了城墙,那砖瓦土块零零碎碎地落了下来,无数人埋骨在瓦砾废墟下,在火炮的灼烈焰尘中灰飞烟灭。
战鼓在战火里消亡,却带不走这振聋发聩的战鼓声。远方,瓮城中渐渐响起战鼓,声音由小至大,那坚毅而持久的战鼓声响彻在苍茫的雪原上,如同苍鹰盘旋,久居不散。
边城将士用生命燃成的狼烟,被城中的同袍一丝不差地接受到了。
可是,大庆北方城墙,还是破了。
兰泞人推着漆黑森然的火炮战车,用坚硬的车轮碾过大庆的边界线,骑兵胯下的战马肆无忌惮地踩着赤凤营的旌旗,长驱直入,目标直指那高大耸立的半月形瓮城。
攻下瓮城,就能打开河安的大门。
瓮城的城墙上,天字所副将范则手握黄旗,神色凝重。
兰泞骑兵约五万人,城内守军有七万之数,虽在人数上勉强占优,可城内病残将士居多,且火器即将告罄。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兰泞以五万人进犯河安,恐怕是胸有成竹,不惧人少。
再观着凶猛的攻城之势,恐怕,赤凤营前几日这大唱空城之计,已然被人识破。
提前挖的壕沟,埋的火雷,铺的陷阱,虽成功阻拦了为首的兰泞骑兵,可那些后排的嗜血敌军骑兵,看也不看那些倒下的同袍尸体,若踏无人之境一般,激进而凶暴,如同潮水漫过砂石般汹涌,瞬间便补上前方缺漏。
那志在必得的豕突狼奔,让范则心里一阵阵地泛起凉意。
此一战,凶多吉少。
可,列阵在前,岂能退缩?
城墙下专设了牛马墙,大小铳眼交错排列。
范则看了一眼那严阵以待的军士,深深吸了口气,手腕微抬。
身旁的旗兵高高举起手中的旗杆,右手一甩,那卷起的黄旗随风猎猎而展,恰似将士头顶随风颤动的红缨。
“天字所将士听令!”
天字所军士无声地将圆孔火炮口伸出那铳眼口,伤痕累累的火炮如同一根根尖锐的刺,长在这城墙之上,森然而肃穆,凛冽而锐利。
热兵器之争,弱小的血肉之躯已经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了。
就算用身体去堵炮眼,也不过是枉死牺牲。
守城之战,他们唯有死守着一堵城墙,静待敌军消耗殆尽,或是等待援军到来。
别无二法。
城下的伏兵佯败,引兰泞骑兵步步追击,至瓮城火器射程内。
范则深吸一口气,猛地落下手臂,随着旗兵高高举起战旗,前后摇摆三次,他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开火!”
伴随着他的嘶吼声,是震耳欲聋的火炮声和战鼓声,一齐坠落在了瓮城前的开阔平野中,惊起无数积雪和尘土。
这火炮的猛烈攻击效果极其明显。
敌军攻城的脚步慢了下来,可兰泞先锋骑掩护下的火炮也缓缓地推至了阵前。
“轰!”
一声惊天巨响在牛马墙前砰然炸开,砖跺添了几道裂缝,城墙微微地颤了几下。
击打与反击,一道又一道金黄色的弧线甩着灰烟,交错在这河安外的苍凉平原上,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攻守双方没有人退缩。
他们都知道,谁先露怯,谁先死。
范则身边来来往往的千户长不停地禀报着剩余的炮弹数。
“禀副帅!天字甲号,六十三!”
“天字乙号,四十八!”
“丙号...”
范则手掌紧紧攥着拳,悬在半空中,旗兵一刻不敢停,用力挥舞着双臂,拼死将那黄旗甩得猎猎作响。
如此僵持许久,直到冬日晴朗的午后被火炮的灰色刺鼻烟尘尽数遮盖,浓烟压城,河安仿佛被天火炙烤,烟尘如骇浪。
范则手心里不停地渗出冷汗,死死地咬紧牙关。
炮弹不够了。
不能再打下去了。
他拳头微微发颤,双眼死死地盯着远方的草场,渴求他的战友早一刻带兵回城。
他可以死,但城不能破。
“轰隆!!”
又是一阵惊天巨响,一堵牛马墙竟被人打得塌陷,泥砖簌簌掉落,如同掉了渣的吊炉草灰饼。
满脸血浆的小兵惊慌失措地跑上了城墙,不停地哭嚎着:“副帅,撑不住了,不行了!”
范则染血的双眼一瞬浸满杀意,他抽出旗兵腰际的刀,横劈抹颈,那小兵的眼泪还在眼眶,头颅已经离开了身体,咕噜噜地滚落城墙。
他看也不看那动摇军心的小卒尸首,丢了染血腰刀,站在城楼前,放眼远眺。
战火连绵,烟尘滚滚,敌军以气势压城,密密麻麻的整齐方阵,也是与赤凤营多年对战磨炼出来的。
仿佛多年的愤恨,只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誓要将河安的城墙砸出一个个破风窟窿来。
范则极用力地抓着城墙,被冻得僵硬的指甲已经血肉模糊。
一场不死不休之战。
他缓缓地举起鲜血淋漓的右手。
旗兵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更加用力地抓紧了旗杆,眼泪模糊了视线。
“传我命令。”
范则嘶哑的声音穿过层层炮火和哀嚎,准确地传达到了旗兵的耳朵里。
旗兵用力地点点头,冲天怒吼:“请副帅下令!”
范则的眼睛在滚滚烟尘中准确地找寻着敌军火力的薄弱点,他与城墙左右瞭望台的副手交换了几个手势,鹰隼似的眼神直直刺向敌军右翼的盾牌掩护圈。
若炮火足够,便能打散右翼的阵势,引敌军自乱。
可现在,手中兵火只余可怜的几发,城门却已摇摇欲坠,他没有了选择。
“停火!”
范则死死咬着牙关,几乎将这命令挤了出来。
旗兵懂这命令的意思。
放弃防守,等待时机,最后一搏。
他狠狠地抹掉眼泪,拼了老命地将黄旗横握在手上,那旗帜随炮火的冲击波动而一阵阵地战栗。
兰泞步兵在炮火的掩护下,拉着一丈三尺高的铁制冲车,疯狂地撞击着瓮城城门。
冲车上的倒三角铁架上捆着漆黑的火炮,一边冲撞,一边开火。
城墙上的士兵望着那横杆飘立的旗帜,都红了眼圈。
他们没有了火器,干脆用大火石往城楼下丢。
对敌军,砸一个死一个,死一个少一个:拉一个人垫背不亏,拉两个人一起死赚。
每个人都杀红了眼。
范则眼神愈发凝重。
他将手放在城墙上,感受着城墙的震颤。
这是最后的坚守,最后的回击。
最后的时刻。
他圆目怒睁,一身铠甲沾满冰雪,扬臂一挥,大吼道:“准备!”
旗兵丢了黄旗,正要从地上捞起一枚正红旗帜,远处天边忽得一枚黄色烟火直冲天际,那耀眼的光芒在浓雾烟尘中夺走了范则的所有目光。
范副将决绝赴死的瞳孔忽得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一把夺走旗兵手中的红色旗帜,半个身子几乎扑到了城墙边,眼圈涨得通红。
这是赤凤营天字所的烟火讯号。
以颜色示意八卦方位,红为乾,黄为巽。
他本是要以乾位护住城门,掩护城内将士出城死战。可这烟火讯号的意思,竟是催他攻打敌军右翼。
有人在阻拦他。
不许他殊死一搏。
懂排兵布阵、熟悉天字所作战模式的人,莫非,老萧带兵回来了?!
他死死地盯着远方,却只看到了那黄色烟火余辉淹没在一片灰黑色的火药烟雾中,宛若即将坠入黑夜的绚丽晚霞,转瞬即逝。
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范则握着旗杆的手微微发颤,渴望再次看到那救赎的烟火。
这次,没有让他等太久,几乎在那焰火余晖消散的同时,又一枚明黄烟火拔地而起,在空中怦然炸开,那金灿灿的光芒映在所有人的眼底,点亮了他们心里快要枯成死灰的希望。
是援兵。
那是援兵!!
范则热泪滚滚落下,拼尽全身的力气,大幅度摇着黄旗,撕心裂肺地喊:“乾位转巽位!”
话音刚落,鼓点忽得一变,两只黄旗自左右城墙高高挂起,所有火炮如骤雨一般,纷纷落在敌军右翼的薄弱处。
敌军右翼方阵被炸开一个空缺,然而他们早有准备,分兵两列补上中间空挡,依旧朝着牛马墙的薄弱处击打,完全没有考虑弹药储备,像是笃定城内的反击只是负隅顽抗。
可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同样惊天动地的炮火声。
原本锐不可当的敌军方阵像是被野兽撕咬下一个大口子!
那炮弹如同砸进池塘里的千斤巨石,掀起了阵阵滔天的尘土火花。
远处,战马金戈起,在无数马蹄声与将士嘶吼声的簇拥下,赤凤营的血红旌旗破开烟雾,斩断晦暗,疯了一般的冲入敌军阵中。
兰泞骑兵很明显没有料到赤凤营的回援会如此之快,自身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未加遮掩的弗朗火炮被后背援兵和前身天字所将士的全力进攻打得原地炸裂,阵型一乱,攻城的火力也逐渐减弱。
范则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战机,将为数不多的炮弹尽数投了出去。
那密集的弹雨打得兰泞骑兵无法再向前一步,冲锋的勇猛气势也陡然锐减。
萧秋月带着一万轻骑,以锥形阵扎入右翼乱军中,立时打乱敌军阵势;林远山率领三万重甲兵,以雁行阵自后方缓缓推进。前排骑兵以北雁南飞之势布阵,防御与掩护齐用,后排火炮有的放矢,与敌军左翼以火力相抗厮杀。
裴醉立于万军后方高地,俯瞰着这混乱的战局。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眼眸如暮霭暗沉,身着银白轻甲,身姿如山,风雪难撼。
自他手中抛出各色烟火讯号,那是给范则的指示,也是赤凤营所有将士的指引,仿佛随着那光芒的来处,便能带他们杀出一条血路。
范则根据那讯号的变化,不停地改换着旗语,与此同时,他的心也随之狂跳起来。
这不是老萧的布阵谋局。
莫非...
范则根本不敢深想下去,因为此时也无暇让他多想。
“副帅!”
千户自身后旋梯疾奔过来,扑倒在范则脚下,染了火炮黑灰和鲜血的头颅,沉重而绝望地沉了下去。
终于。
弹尽粮绝。
范则本能地望向那焰火来处,可那杳远的方向,并没有再投出讯号。
因为那座高土坡,已经被敌军的火炮击中,坡顶的冰雪瞬间土崩瓦解,倾塌而落,厚重的冰雪一瞬间将那延伸出的高地全都埋了起来。
正与敌军厮杀的林远山和萧秋月听见身后那撼天动地的巨响,猛地牵马转头,看见那轰然滚落的冰雪,一瞬,目眦尽裂。
“大帅!!!”
他们失声高喊,心中的惊怒忧惧无可对人言。
可就在这时,空中又接连响起噼啪声,像是垂髫稚儿手里的串鞭。亮闪闪的火树银花弹顽皮地在半空炸开,仿佛在嘲讽兰泞骑兵的久攻不下,又仿佛是在给遥远的副将报一个平安。
兰泞骑兵却宛如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尤其是冲锋在前的首领阿多邦,更是一瞬间被打乱了进攻的阵脚。
不是说,那人死了吗?!
“咳咳...”裴醉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右手有些狼狈地拨弄着头顶战盔上积满的冰雪,边咳边促狭一笑,“早知这个烟火有乱其军心之效,我离开河安时,便该多做些,留下来给林叔。”
“是,主子之威,可使敌军闻风丧胆。”
天初撑着裴醉染血的手臂,将他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看着裴醉惨白的脸色,欲言又止,最后,从侧肩取下一只品字形三眼火铳,小心地挂在了裴醉还勉强能动的右肩上。
“主子,鸟铳都坏得差不多了,属下翻遍了库房,只找到了老祖宗时候留下的三眼火铳。虽需一手点火一手持枪,极为不便,但对阵时比刀略强些。”
裴醉摸着那泛着铁锈的漆黑长管,抬眼时,一向深邃平静的眼睛里多了些复杂的情绪:“苍叔,以你对火器的了解,去天字所做一个兵长绰绰有余。我以为,母亲的意思,你明白。”
“...天地玄三字组的训练,是对照着赤凤营天地玄三字所,我们三个人都懂,这是她为我们留的后路。可,我们是裴家的暗卫,生也是,死也是,没那个当官的命。”天初牵来裴醉的马,将他慢慢地扶上了马鞍。
他站在马前,抬眼望着裴醉,粗黑的眉毛舒展着,有些许皱纹的眼也弯着笑了笑。
“再说,赤凤营的兵,为大庆而战;而佘山三十三匪,只为裴家人而战。”
裴醉定定地望着天初,末了,垂眸轻笑一声。
他自怀中掏出所有烟火弹,那色彩斑斓的小球在他的指缝间翻飞,点火瞬间,被猛地一掷,那七彩讯号烟花如同翩跹的大雁划过天际,留下绚烂的光影。
他牵了缰绳,与身后地字所的五千轻骑会合,在阵前,手勒缰绳,右臂高举三眼火铳。
“城里没了火器,还有废铜烂铁。破烂也砸没了,还有我。我若也不在了,还有万千不甘外敌侵辱的百姓。他兰泞人想要借道河安取下承启皇城,得问问这片土地上的人愿不愿意。小子们,你们愿意吗?”
裴醉低沉含笑的声音在一片厮杀声中格外坚定,身后的将士牵着马,热血不凉,齐声震天吼。
“不愿意!!!”
“很好。”
裴醉朝着河安城门遥遥望去,清亮的眼眸含着昂扬的战意,火铳直指河安家乡。
“我大庆军民,不屈无惧;我大庆国土,半寸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