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天过得实在漫长。
秋雨连绵,仿佛这阴沉天气总没个尽头。
前几日满城红叶滔天的盛景,也被这倾盆大雨打得寂寥零落。
李昀是被大雨砸在屋顶瓦片上连绵的钝响声磨醒的。
他乌黑的睫毛颤了颤,轻轻地‘嗯’了一声,困意未消,挣扎了片刻,单薄的眼皮微微掀了起来,望着一室的黑暗,听着身边人的呼吸,本能地觉得心里熨帖。
裴醉的呼吸很沉。
较之十几日前时有时无的呼吸,这绵长的呼吸,已经足够让李昀得到安慰了。
李昀靠在裴醉的肩上,用微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喊他:“忘归。”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娇惯。
抱一人入睡,拥一夜好梦。就算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唤他的名字。
毕竟从睡梦中被惊醒,睡意仍盛,李昀单薄的眼皮微微垂了下来,想再睡个回笼,可窗外狂风过境,硬是将他的睡意一点点地刮了个一干二净。
李昀将脸埋在裴醉的肩头,小声‘唔’了个含混不清的字。
“天不允我会周公。”
声音字字粘黏,像极了撒娇。
可李元晦养不成惫懒任性的性子,说罢,便离开了裴醉的肩头,用右手垫着后脑,那尚未苏醒的俊秀容颜带着困意,话语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冷。
“承启外城犯了水灾,加上日前的大乱,百姓更是人心惶惶,恐有人趁乱犯事。不过,我最担心的,并非承启的城防。”
李昀微微叹了口气。
“连日暴雨,黄河决堤,沿岸无数州府遭毁堤淹田。其中,仍是以淮阳最为严重。”李昀抿了抿唇,声音低沉,“其实,在望台时,承启便派人送来了加急奏章。淮阳的十二堤坝已经毁了一半,百姓死伤惨重,药粮亦紧缺。可你那时候剿匪伤得太重,我便没有与你说,怕你再忧心,伤势恶化。”
“前几日,淮阳知州又连奏三道加急,请求户部拨下财粮救急。可国库实在空虚,挪不出钱来。盖无常被查封的产业铺子虽被高、崔两家瓜分大半,好在高侍郎并非是心大吞天之人,账册表面工夫仍是做得极好,呈到内阁的账里仍有百万之数。暂且,拆东墙补西墙吧。”
李昀揉了揉额角钝痛。
真不想一睁眼便想起这令人头疼的糊涂账。
他翻了个身,身侧的墨发柔软地垂了一肩,虚虚绕在裴醉的手臂旁。
“上次烧毁案卷库之事,杨御史怀疑是祸起萧墙,于是磨了高侍郎好几日,与他一起彻查吏部人事。我昨日接到的帖子,邀我一同前去,大抵是有了结果。”
“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危,你留在梁王府的暗卫,我选了几人近身跟着,剩下的,我还是让他们守在这里。”李昀支起半个胳膊,纤细的墨发从他的肩头如丝绸滑下,他亦随着这落势,轻落一吻,含笑道,“这几日,我恐怕不能时时陪着你了。若你想我,便让他们来找我,好吗?”
他等了几个呼吸,仍是只有回荡一室的大雨闷响。
李昀敛起眼眸间的微黯,可唇边却噙着极淡的笑容,仿佛并不曾失望一般。
“没事。”
这两字,仿佛也时时挂在嘴上。
李昀小心地掀开被子起身,燃了灯。
他轻轻解开裴醉的中衣系带,露出了那人伤痕遍布的前胸。
曾经结实的小麦色皮肤,已经变得尽然白皙;曾经健硕的胸腹,摸起来已经不再如沙锤一般坚硬,可线条依旧匀称,消瘦却不羸弱。
可上面纵横的老旧伤疤如白纸上的凌乱墨点,无论看多少次,李昀还是会觉得心口疼得如刀绞。
大庆武将凋零,忘归十三岁便被推上了战场独自领兵。
犹记得那年,赤凤营累月之战。
宁远侯裴楼与长公主凤惜双力竭战死。
大公子裴若寒自城中杀出,力竭战死。
二公子裴少温侧路驰援,力竭战死。
四公子裴醉奉命领兵诱敌,重伤垂危。
大小姐裴折风打晕了还要继续出战的裴醉,扛旗出城,力竭战死。
裴家满门,战至只余一人。
最后,裴醉自血海里红袍赤马奔出,接过长姐手中的残破染血旌旗,领着赤凤残军,封城死战,近乎玉石俱焚地将兰泞骑兵赶出边防线百里外。
自后,赤凤营,百战百胜。
力竭战死。
说书人口中几行字,坊间不过多几声唏嘘,哪知人命千钧重。
百战百胜。
这传奇于世,不过是死里逃生后的云淡风轻,付之一笑,哪知背后藏着的血与伤。
李昀喉头很酸。
或许,只有真的亲眼见到了这满身的伤痕,才能明白,没有什么国泰民安是理所应当的。
有人以血肉堵这飘摇河山,有人旰衣宵食护百姓平安。
作为墙内安享其成的人,至少,该时时铭记,这风雨落不到自己头上,是因为,有人拼死撑开了伞。
李昀勉强将视线收回,呼吸已经乱了。
他稳了稳心神,整理了那人心口裹着的一小块白纱。昨日替他擦身子的时候,顺便与方大夫学了换药,可看着那快要愈合的伤口,他并没有太多喜悦。
他用指腹微微抚摸着那白纱。
“又要...多一道伤疤。”
李昀攥了攥手掌,将床脚摞着的另一床厚棉被轻轻地叠在他的身上,又怕压痛了他,拧着眉,缓慢又小心地替他掖着被角。
寒意自门缝外渗了进来,李昀只着中衣的单薄身子也微微打了个颤,他赶紧披上了件狐裘,生怕寒气入体。
他得好好照顾自己,才能好好照顾忘归。
早膳来得很快,是方宁满脸带笑地端进来的。
周明达不敢让方宁闲下来,因为那孩子要么抓着他哭,要么上赶着发疯,要么就说一些让人很想揍他的话。
忙着处理江南军情政务的周老夫子实在是忍无可忍,于是,干脆将调理李昀身体的重任也交给了方大夫。
“方公子。”李昀微微颔首。
“梁王殿下,今日的早膳是防风粥。”方宁掰着手指头细数着里面的药材,“梁王殿下体虚畏寒,除了防风外,还加了黄芪,固本培元,温和滋补。以前殿下肠胃不舒服的时候,我就会给他做这个,除了防风黄芪,还得加白术。”
李昀握着瓷勺的手顿了一下。
“...是吗。”
他猛地回想起,最后那段时间,忘归在他面前连掩饰都掩饰不住的食不下咽。
“殿下这几年药吃得太多了,本就伤了脾胃,关键他还喜欢喝烈酒,身体怎么可能好呢?”方宁唉声叹气地蹲在地上,满脸写着‘不遵医嘱’的委屈,可小眼睛却使劲地瞥着李昀沉静的脸,似乎期待着什么似的。
“既是如此,方公子可否将药膳粥的食谱教授于我?”李昀放下勺子,如他所愿,极配合地问出了口。
来了!
方宁无声地嚎叫。
“殿下不必这么客气!”方宁连忙摆了摆手,心里乐得跟个兔子似的,窜天地跳。
梁王殿下就是再世活神仙!!
终于有人能接替他劝殿下吃饭了!!!
殿下终于要换人打了吗!!!!
方宁的心脏已经笑裂成了八瓣,但他强忍住了心头狂喜,表情僵硬地憋出了个十分为难的表情,仿佛自己有违祖训罪大恶极,私自公开了祖上的不传之秘似的。
李昀垂眼,轻轻地用手中的白瓷勺搅着清粥。
“那...不知这药膳方子,何时能派上用场?”
宛若不经意一问。
可方宁知道。
虽然梁王殿下这么多日一直没有问出口,但他比任何人都要焦急。
表情能骗人,动作也能伪装,可脉象是再诚实不过的。
方宁沉默着,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床前,跪在床边,将手伸进了那冰凉的被子里。
即使盖了两层被子,那里面竟还是冷得跟冰窟似的。
方宁打了个哆嗦,用二指小心地按上了那削瘦的手腕,仔细地探脉。
“...很难说。”
艰涩的三个字。
“骆先生,还是不肯入府?”李昀抿了抿唇。
“...嗯。”方宁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床边地上,抱着药匣子,把头搭在那坚硬的木板上,有些迟疑,“...老爷爷好像,特别不喜欢我。我问他能不能帮我一起救殿下,他理都不理我,很生气的样子。”
“是吗。”
李昀亦沉默地喝着粥,仿佛悲喜不惊,可他捏着白瓷勺的指节却微不可见地泛了白。
“如此,便辛苦方公子了。”
他声音微哑,没有回头,只拢了拢肩上的狐裘,便提了把油纸伞,自顾自地迈入漫天雨帘中。
前几日还尚且萧条的庭院,现在那倾颓之气被一扫而空。
尽管,在廊下扫地的人脸上手臂上腿上都是绷带,连走路都勉强,可挥起扫把来,却虎虎生风。
向文急匆匆地从垂花廊赶来,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灰蓝色手炉,巴掌大小,没有繁琐的纹饰雕琢,宛若在地摊上随便买的一般。
“公子今日要去外城,不宜佩戴太过惹眼的饰品。”向文低声解释道。
“嗯。”李昀赞许地淡笑。
向文极力压着雀跃的小表情落在李昀眼底,他只是笑了笑:“走吧。”
承启外城没有中城的繁华,矮房坐落在阡陌中,被毁的暗巷便在这低矮错落的砖房中,如一条虫蜷缩着,此刻尽是焦土废墟。
申高阳坐在高蓬高椅上躺着看雨,身旁燃着的柴火噼啪作响,火光将他精致容色映得更加明艳。
他打了个呵欠,泪眼朦胧间,看见身披雪白狐裘的李昀缓缓走了过来,立刻来了精神,从富贵高椅上蹦了起来:“元晦,这里这里!”
向文收了手里的湖水色油纸伞,老实地站在远处。
李昀缓步走了过去。
“忘归有点起色了吗?”申高阳边问边打着哈欠,显然是疲惫极了。
“嗯。”李昀不欲多说,只问道,“这里如何了?”
“唉,这水淹田淹房子,救不回来。人嘛,有惠民药局和宫内医官,大概还救得回来。主要他们是没地方住,没东西吃。”申高阳揉了揉肩膀,“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承启上赶着‘做好事’的人多了去了。”
李昀目光顺着申高阳的手指向远处淡淡一扫。
光是施粥便有数十炉灶起,热闹得倒不像是救济灾民,简直像是庙会。
“你看,这杜大财主做得一手好生意。这几日先是趁乱哄抬米价,联合承启几大粮商,疯狂屯粮。这几日赚得盆满钵满,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忧心百姓,为富有仁的坦荡行径。”申高阳‘呸’了一声,“本世子最看不上这种赚黑心银子的人了。”
“这是承启。”
李昀清冷的眉眼微微一敛,语气沉了下来。
“是啊,就因为这里是承启,官商才更是一家。”申高阳耸了耸肩,“你看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李昀与申高阳对视一眼。
“你与他不同。”
申高阳折扇一抖,掩面而笑:“当然。”
杜辉宇全身不见任何绫罗绸缎,身材亦保持得极好,年过四十,仍没有大腹便便的富态,反而精干得近乎瘦弱了。
他弯着腰,亲自把上好米粮熬的粥分施给衣衫褴褛的百姓,不时,还洒下两滴泪来。
“杜大财主可是宋尚书的姻亲。”申高阳继续跟李昀咬耳朵,“现在宋之远进去了,杜辉宇这姿态摆得可低了,一边施粥要名声,一边敛财耍手段,了不起了不起,连我都要赞叹这脸皮如城墙的杜大财主。”
李昀望着这人满为患的领粥队伍,忽得,唇角微微弯了一下。
申高阳忽得脊背一颤。
不对啊,这熟悉的感觉,只在忘归那个黑心的身上感受到过。
温暖纯良的元晦怎么可能露出这样的神色。
错了错了。
申高阳揉了一把脸,吼了一嗓子:“爷都累晕了,还不快给爷拿杯牛乳来喝!”
身着灰麻布的小厮麻溜地端上来两碗仍是冒着热气的白色牛乳,恭敬地双手捧上。
李昀盯着这波纹荡漾的雪白牛乳片刻,转头看着申高阳。
申高阳立刻捂住了腰间的钱袋。
李昀微微一怔:“怎么了?”
“习惯性的,抱歉抱歉。”申高阳敲了敲脑壳,心有余悸道。
“子昭,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关于银子?”申高阳小心翼翼地问。
“嗯。你手中商铺众多,且隐蔽不留名,此事,恐怕还要麻烦你出手。”
李昀屏退了身边人,在申高阳耳边低声说着他的想法。
“...”
申高阳一口闷了牛乳。
“元晦,你变了。”
李昀没料到申高阳露出一脸要哭的表情,有些无措地拍了拍他的背,低声说道:“你多年行商,精于此道,而我也只能信赖于你。”
“嗯,我知道。”申高阳没精打采地点点头。
李昀怔了一怔:“子昭,可是有什么难处?”
“元晦,你没经过商,不懂其中曲折,我不怨你。”申高阳不想承认他善良的元晦变得跟那个黑心混蛋一个模样,尽力替他开解着,“这哄抬粮价,是需要粮和钱的。你要我抬粮价,就是要从我手里拿走我的命根子,然后,等到粮价跌了,我还得赔银子。你想要坑那帮家伙,可我也被当成野草割了。你说,我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李昀眉梢微蹙:“并非,粮库尚有秋税米粮,我可尽力暗中替你调粮,再以此粮当做周转即可。”
“我知道,户部没粮,别装了。”申高阳幽幽道,“裴忘归早就跟我说了,户部连一粒粮都拿不出来了。”
李昀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申高阳看着李昀清澈的双眼,放在身侧的手握得吱嘎作响,额角的青筋蹦得隐约可见。
他把手搭在李昀的肩膀上,咬牙切齿地骂他:“元晦,你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黑心的家伙?”
李昀眨了眨眼,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
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