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站在营帐门口,已经换上了一身直领青色扎袖对襟,腰佩玉带,脚踏马靴,远远看着裴醉牵了一匹枣红色的小矮马,慢慢朝他走来。
“还挺合身。”裴醉笑得爽朗,一身绯红对襟衬得那人眼眸飞扬,洒脱不羁,依稀还能看出当年那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
“你也是。”李昀极小声地说了一句。
“什么?”裴醉快走了两步,左手摸着马儿长长的侧脸,一边挑眉问道,“再说一遍?”
“...怎么骑来着?”李昀主动略过了裴醉的反问,绕过那人身前,也先抬手抚摸着马头,然后将视线投向那暗红色马鞍,抬手抓着缰绳,左脚踏着脚蹬,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一蹬,却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右腿没能跨上马鞍,险些滑了下来。
腰被一双有力的手一箍,李昀只觉得自己身体一轻,便稳稳地坐在了马鞍上。
“不错,步骤都对。”裴醉昂头看着逆光的李昀,微微眯起了双眼,笑道。
微风吹起那人半束的墨发,滑过李昀握紧缰绳的指尖。
或许是脚踏草场,稳坐马上,那紧紧束缚着梁王李昀的礼教世俗也松了松,难得偷了片刻欢闲与自在。
“裴总兵。”李昀双眸一弯,心情颇好,“可愿与本王一同信马由缰?”
裴醉明显有些不放心,摸着矮马的辔头,思索片刻,扬声喊了人:“给本王再牵一匹马来。”
不过片刻,一匹半人高的棕马一边打着响鼻一边被牵来,绕着裴醉跑了两圈,双蹄高扬,尘土四溅。
陈琛满脸坏笑,站在一旁。
“望台没几匹好马,殿下凑合着骑吧。”
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就是想看传说中的裴将军驯烈马。
“毛有,笔墨准备好没?”
他转头朝小兵嘀咕,那孩子慌慌张张地掏出笔墨,一本正经地道:“随时可以开始写。”
“很好。”陈琛笑眯眯道,“既然咱们没钱,就要想个生钱的法子。话本子就不错,你好好写,卖出去了,哥哥给你买酱牛肉吃。”
毛有眼中一亮,趴在石头上重重点头。
陈琛笑得跟朵怒放的蔷薇似的,年纪轻轻,褶子一堆。
他的笑容还没完全绽放,便见他的裴将军右手扯了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马儿前蹄凌空,扬蹄挣扎,裴醉眼神一凝,腰背微微向后,立刻将缰绳拉直,呼吸间便将躁动不安的马儿牢牢控制住。那马左右甩头扬蹄,在原地兜着圈子,见无法挣脱,便腾空一跃,随着一声重重落地,尘沙飞扬,将人与马都裹了进去。
片刻,风吹尘沙落,一人端坐马上,而那本来焦躁不安的马儿,已经乖顺得低下了头。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毛有刚落下墨痕,那边已经结束了。
“陈...陈指挥使...”毛有咽了唾沫,“要不,咱们还是写点别的?时间长一点的那种?”
陈琛嘴里叼着的草也落了地。
真他娘的。
这叫驯马?
这是给马灌了迷魂汤吧。
“没事吧?”李昀看多了裴醉驯马,早已没什么兴趣了,只朝他低声问道。
“嘶。”裴醉按着腹部的伤口,朝着陈琛笑骂了一句,“本王是不是给你好脸色了?”
陈琛脸色一白,猛地上前:“殿下,没事吧?”
“想写话本子别盯着本王。”裴醉低咳一声,抬眼看向李昀,笑道,“梁王殿下芝兰玉树,是万千未出阁姑娘的心中郎君。”
李昀眉心跳了跳。
陈琛把目光转向梁王殿下,却看到那王爷额角的青筋,于是干笑一声:“那什么,末将不打扰二位王爷练马。小毛啊,走,咱们看造船去。”
于是拎起毛有的领子,飞也似的消失在了两人视线中。
“咳咳...”
裴醉右手持缰绳,左手抵唇咳嗽,边咳嗽边笑,显然是想到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了。
李昀努力深呼吸。
冷静。
“咳咳...哈哈哈哈...咳咳...”裴醉又笑又咳,“当年,丢进梁王府那个话本子,哈哈哈哈...梁王殿下与小女子共赴巫山云雨,腰如苇荡,面似红玉,...哈哈哈...”
耳边笑声越来越放肆,李昀气急,双腿一夹,马儿便扬蹄疾跑了起来。
“咳咳...好了,我不说了。”
那人懒洋洋含笑的声音一点点追上了李昀。
“...裴将军大可接着笑。”李昀被颠得头晕目眩,却仍是咬着牙,死死捏着缰绳,不肯正眼看那个笑得泪光闪闪的混账将军。
“身体向前弯,抬腰。”
裴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与他并驾齐驱了。
“握紧缰绳,不是让你把手勒出血痕的。”
裴醉伸出左手,替他拽了拽缰绳,马儿便慢了下来。
李昀耳边风声渐渐减慢,煞白的小脸也渐渐有了几分血色。
“你呀。”
裴醉无奈含笑的声音响起,顺着飒飒风声擦着李昀耳边而过。
李昀缓缓呼了一口气,慢慢挺直了腰背,有些懊恼,自己跟自己生气起来。
“怎么又板着脸?”
“我不该随意打马。”李昀抿着唇,朝裴醉道歉,“你身上有伤,这样跑马,伤口会裂。”
“元晦啊。”裴醉微微昂首,将白玉似的脸沐浴在阳光下,竟也带上了两三分血色,“这样瞻前顾后,会累的。”
“嗯。”李昀温声道,“那你,这三年很累吧。”
裴醉缓缓睁开眼,抬手又想揉他的头,可行至半晌,却还是慢慢收回了手。
“你再这么懂事,为兄就不让你入朝堂了。”
李昀瞥他一眼:“裴王殿下以为自己还能管得了我?”
裴醉笑道:“是啊,梁王殿下长大了,等回了承启,还要请殿下和王首辅手下留情。”
李昀听出那人不走心的笑声,扭过头,再不说话。
初秋午后阳光明媚,晒得秋风也干爽。
两人一前一后,随意遛着马,从驻军地沿着护城河外的草地幽径一直走到军营屯田地。
田野纵横,时值初秋,可地里却没有什么人在打理庄稼。
水稻长得歪歪斜斜,微风吹拂,层峦起伏,千重苇荡。
李昀抬手用力勒了缰绳,马儿慢慢停下脚步,打了个响鼻。
他转头,看见裴醉仰面倒在马上,头枕着马脖子,半束的墨发披散在马鬃两侧,左手扶着缰绳,右手搭在额头上,双眼闭着。
“我倒是知道有人倒着骑驴、骑牛,却没见过倒着骑马的。”李昀无奈道,“忘归,你这是什么骑法?”
“嗯?”裴醉懒懒掀了眼帘,“这马色厉内荏,不敢把人甩下来,所以当驴骑没什么问题。”
马儿被鄙视,自然不高兴,摇头甩尾地想要把那人晃下来。
裴醉缓缓坐了起来,翻身下马,拍着马屁股:“吃草去吧。”
李昀被磨得腿发疼,稍微抬腿,都觉得火辣辣地难受。
“等晚上回去,为兄帮你擦药。”裴醉看见李昀僵硬的动作,抬手把他从马上直接抱了下来。
李昀两脚落地,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把汗。
“累了?”
裴醉视线投向面前的纵横田野,指着不远处一棵枫树,笑道:“去那里坐一会儿吧。”
枫树黄叶染上微红,在枝头摇摇不肯坠。
李昀和裴醉靠着树干并肩而坐,埋在斑驳树影下,额角的汗也渐渐消了。
军营田地意外的安静,耳边除了风声,草甸稻杆折腰的沙沙声,就是彼此浅浅的呼吸声。
裴醉没想过,还能与他的兄弟这样并肩而坐。
本以为,有了五年前那种出卖与背叛,两人见面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他把头缓缓靠在树干上,深埋在心底的愧疚顺着脊梁骨攀上了心口,疼得发酸。
不管李昀多么大度和宽容,但有些事情,不是别人一句原谅就能换来心安理得的。
“想什么呢?”
李昀温和的声音响起。
“想你啊。”
裴醉笑道。
“...”
李昀有时候想,这般不冷静其实不全是自己的错。
是裴忘归他太会点火了。
“真的在想你。”裴醉转头,凤眼微挑,“在想你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李昀轻道:“你不是都知道吗?”
裴醉失笑:“天地玄三组暗卫,你从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在皇陵的时候,我夜半发热,第二日,桌上却有尚温的药;在岭东的时候,路遇劫匪,我眼睁睁看着那匪徒胸口中了铁蒺藜;还有一次,我尚未来得及进城,夜宿城外驿站,第二日便有山匪尸体横陈,可我却看到了盖家的令牌。”李昀一一细数,却说不完,“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他们,有的便已经不在了。”
裴醉眸光落在远方黄澄澄的庄稼籽上。
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
“他们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裴醉静静说着,“天地玄三十三人,现在,只剩三人。”
李昀无声地凝视着他,眼中隐着心疼。
“母亲从前占山为匪,后来归顺朝廷。我觉得做得对极了,江湖有什么可值得向往的,不如在军营里金戈铁马。”裴醉笑道,“可是我错了,匪有匪的侠气,将有将的难为。我以前不懂,现在,却明白了。”
李昀把手搭在裴醉的肩上。
“我的酒量就是跟着他们练出来的。”裴醉眸光微垂,“江湖人都好酒。草莽在野,一壶烈酒,能抵半世风霜。”
裴醉从腰间拿出酒壶,又将胸口的一枚铜钱放在面前,清酒如虹,弯着坠入尘埃中,沉静无声。
“抱歉。”李昀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有什么值得抱歉的?”裴醉抬手去揉李昀的脑袋,“是我对不起你。这三十条人命,都是压在为兄肩上的。”
李昀头一回没计较自己额发的凌乱。
他吸了口气,抬眼去看裴醉。
轻声问他。
“...不重吗?”
“嗯?”
“大庆边疆,年幼天子,破碎朝堂,同袍鲜血,甚至还要加上对我的愧疚。”李昀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背着这些,你还能走吗?”
裴醉失笑:“怎么了,突然之间?”
“你知不知道,你瘦得有多厉害?”李昀想抬手去摸他的眉眼,却拼命忍住了那股冲动,以至于手又开始微微发颤,“我竟有些怀疑,五年前,受刑的到底是你还是我。”
“若能替你受刑就好了。”裴醉微微叹息,“这样我心里也能好受一点。”
“裴忘归。”李昀咬牙道。
“是,梁王殿下。”裴醉缓缓闭上眼,笑道,“为兄闭嘴,睡觉。”
李昀肩膀一沉,余光瞥见那人双臂抱胸,倒在自己肩头,胸口随着呼吸起起伏伏,时不时压着嗓子低咳两声,睫毛也随之微颤。
李昀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来,喘气,别憋坏了。”那假寐的人忍俊不禁,“算了,还是你躺在我肩膀吧。”
裴醉起身,长臂一揽,右手扶着李昀的耳侧,将他按在了自己的肩头:“好了,赶快休息。”
李昀放弃了挣扎。
既然无法逆流而上,干脆自暴自弃的随波逐流算了。
“忘归?”
“怎么了?”
“...没事。”
“怎么,怕为兄丢下你啊?”
“...”
“不会的,睡吧。我不走。”
“...好。”
日光斑驳,风声拂枫叶,一贯浅眠的梁王李昀,伴着温声细碎,酣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