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祁九辞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往事。
那个时候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罗刹,带着睥睨一切的傲气,平等地蔑视每一个族类。
包括身为瑶台仙官的楚晏清。
瑶台这个仙职,说大也不大,说小却也不小,顶多算个无足轻重的官儿。
那一点轻重还是罗刹带来的。
菩提自创世伊始,便与天地共存。起先众仙还对其敬仰有加,顶礼膜拜。凡间百姓家家户户也会种上那么几株,以求转世平安。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菩提落下的巨大阴影逐渐消弭于众仙之中,仙官们一夜之间几乎淡忘了菩提的存在,转而尊奉罗刹和凤鸣两仙尊。就连人间的菩提树也全部消失,近乎于无。
就连凤鸣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开菩提。
昔日香火鼎盛的小院如今人迹罕至,荒无人烟。连蔓生的杂草都快将菩提淹没。
但罗刹清晰地记得,他时常路过那间小院,望着凋零萧瑟的荒凉之景,心里空空荡荡。
他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几次三番踏入无人问津的小院,急切地想要寻找什么东西,却往往无功而返。
清风吹散了他的记忆,从此一片空白。
那段时间他体内肆虐的煞气也在疯长,像是褪去了无形的枷锁,带着席卷一切的气势,横冲直撞,肆意妄为。
折磨得罗刹痛苦万分,日夜难眠。
尤其入夜之后,那股啮心之痛便无限蔓延,将他逼得生不如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楚晏清——也就是新任瑶台仙官走马上任之时,方才缓解不少。
那日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无名修士,得了天道点化,飞升成仙,接下了悬空已久的瑶台之位。
成仙大典上,久久没有生人踏足的仙界热闹非凡,众星拱月般地围着新上任的瑶台转。
人群之外,罗刹抱臂倚在菩提树萎缩的枝干上,目光落在人群之中瑶台清浅的笑脸上。
似乎是察觉到了,瑶台转眼看来,却正碰上罗刹移开的侧脸......
......
自那之后,菩提近乎奇迹般地迅速复生,昔日枯萎如小树般的菩提又重现参天之姿,枝繁叶茂,欣欣向荣。
罗刹心上难熬的痛楚也减轻了许多。
那个叫瑶台的仙官还真是能化朽物为神奇。
罗刹远没有世人说得那么不近人情,他之时懒得和人打交道而已。那些繁杂琐碎的礼仪让人心烦。
但他几乎日日都要去菩提树下小坐片刻,一开始他还能骗着自己,说是为了净化体内的业障。
可时日一长,煞气暴虐的疼痛不再,他再也不能以此来蒙蔽自己,他必须承认,罗刹心里还有未竟之事。
每次一见到楚晏清,心底油然而生的熟悉之感让他几乎抓狂。记忆缺失的痛苦与烦躁交织,造就了如今阴晴不定,喜怒不形于色的罗刹。
他开始拙劣地观察着瑶台一举一动。看他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看他日日清扫庭院,将悄悄破土的杂草拔得一干二净。
有时他会问他,大名鼎鼎,冷面无情的罗刹仙尊竟这样闲,日日赏脸造访寒舍,一坐便是半日,就看着他日复一日做些无甚乐趣的事情,看起来还乐此不疲。
罗刹总是淡然置之,并不答话。他总是这样无趣,丝毫没有人气。
瑶台成日跟着个木头相对,憋都能把他憋坏了,于是乎寻了个理由,逃离了因为罗刹仙尊的到来而愈发沉闷无趣的小院,施施然下凡去了。
罗刹那时有些纳闷:他有这么不通人情吗?瑶台见了他跟见了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甚至还为此找了个人间差事,就这么逃了。
他心里难耐,便乔装跟着瑶台下了仙界,入了人间。
瑶台此行是为帮一人渡劫,得道飞升。
此人便是彼时还未成仙的天山。
领了个苦差事,瑶台自然上心。是故捏了个朝廷重将的身份,潜藏于还是小小文官的天山身边,行军打仗都把她带着。
此一日,瑶台一筹莫展地坐在案前,看着天庭敕令,心下只觉难办。
派他来渡因果,却只说天山命中有一情劫,对方姓甚名谁一概不知,这让他怎么渡!
他无力地仰天长叹一声:“狗老天,你欺我太甚!”
忽地,微风渐起,吹得帘帐翻飞,烛火明灭。
四下俱寂,蝉鸣蛙声交织,听得人心烦意乱。
劲风扫过,吹灭了豆大的烛火,瑶台心下一惊,手上蓄力,准备给不速之客来个出其不意。
火热的鼻息扫过他的耳畔,瑶台甚至未及反应,便被人擒住手腕,压着胳膊抵在书案上。
身后的人似乎极轻极轻笑了一声,声音低沉舒缓:“瑶台仙官,让我好找。”
熟悉的声音响起,瑶台心底蓦地“咯噔”一下,漏了半拍。
“罗......?”他还没说完,就被宽厚的手掌捂住了嘴,未完之语也变成了挣扎的“呜呜”声。
“叫我九辞。”他说,他执着地翻来覆去地念:“叫我九辞。”
瑶台怒瞪着他,唇间使力,惊得祁九辞一声痛呼,松开了手。
“你属狗的吗?”祁九辞看向被咬得发痛的掌心,赫然几道血痕。
“擅闯大将军营帐,你有几个脑袋能掉?”瑶台将手中敕令翻转,藏在指间,勃然怒道。
祁九辞看穿他的小动作,嗤笑一声,道:“我是来刺杀你的。”
说着,他摆出刺杀的姿态,手中寒光一现,直直刺向瑶台面门。
瑶台躲闪不及,却见那白刃堪堪停在他眉间,刀尖一转,一声清脆铮鸣,祁九辞早已归刀入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眼前轻佻风流之人与记忆中不苟言笑不解风情的罗刹仙尊判若两人。
瑶台甚至疑心身在梦中,或者是罗刹仙尊得脑袋被门夹了,以致性情大变。
显然,祁九辞并不想多和他废话,将他五花大绑一顿收拾,就这么大摇大摆扯着出了营帐。
帐外看守的士兵都被打了个七零八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任由祁九辞拽着一脸不情愿的瑶台,趁着夜色逃进了茫茫大漠。
......
身后的脚步声唤醒了他的思绪。祁九辞转身望去,楚晏清踩着深谷厚厚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走近。
见祁九辞发现了,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眼神飘忽,仓促地开口:“我......”
他还没说完,就发现祁九辞眼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愁绪,像是缅怀,又像是追忆。
拐到嘴边的话又变了味:“我来看看你。”
“顺便为我先前的失礼赔罪。”
祁九辞目光动了动,终于从他脸上移开,他转身,脚下是万丈悬崖,落石无声。
楚晏清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生怕他一个想不开纵身一跃,自我了结。
所幸祁九辞并未有动作,只开口道:“我的过失。”
他是指刚刚那个兵荒马乱的吻。
楚晏清的脸“腾”地浮上一抹可疑的红晕,他结结巴巴道:“其实,我推开你,只是因为......”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又惊又喜的声音打断。
砚书那个没眼力劲儿的小东西不合时宜地冲上来,气喘吁吁地说:“游......游医兄,阿若姐姐和掌门师姐醒了!”
说罢,他这才注意到一旁笑得端正的楚晏清,“呀”了一声,道:“真巧,公子也在!”
“是啊,真巧。”楚晏清咬牙切齿地笑着,他此刻连手撕砚书和他那只没长眼的鸡的心都有了。
砚书总觉着他家公子笑得有些瘆人,一股寒意直钻,他后怕地摸了摸肩上的长鸣都尉,小心翼翼道:“那......那我走了。”
说罢,跟脚下生了旋风似的,头也不回,就这么一溜烟跑了。
祁九辞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开口,也这么走了。
楚晏清站在空山叶落中,无端觉得他的背影有些落寞
倾姒浑身裹着厚厚的纱布,就露出来一双清亮的眸子,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旁的阿若。
阿若早就醒了,看到一旁裹得严严实实的倾姒,还以为她为了救自己遭遇不测。是故扑到她身上,泪如雨下,边哭边诉阔别多年的思念。
直到倾姒僵硬的身子动了动,片刻之后,阿若听到头顶传来倾姒气若游丝的声音:“阿......阿若,你压着我了......”
阿若猛地弹开,那眼神活像见了鬼。
于是两人相对无言,直到祁九辞进来。
祁九辞见倾姒能说话了,开门见山道:“搅扰掌门病中清休,只是大巫现世,傀儡肆虐,殃及黎民。此即危急存亡之际,还请见谅。”
“不知掌门是否还记得,自己作为天山山神的那些日子。”
阿若心中巨震,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躺在榻上裹得活像粽子的倾姒。
倾姒眨了眨眼,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我记得......但是也不剩多少了。”
若不是大巫将她打得近乎灰飞烟灭,她也不会从自己这副破碎不堪的魂灵中一窥依稀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