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大殿内, 气氛越来越凝重,像是浓云密布,沉沉压下,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
站得远远的小太监们纷纷低下了头, 不敢随意打探, 生怕触了那两位的霉头。
“皇姐, 清河的伤如何了?”兴安帝先表示了自己对孟溪梧的关怀, 在得到长公主说了无碍的回答后, 点了点头,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许,“无事便好。”
“何家小姑娘不懂事, 既然皇姐开了口,朕会对她进行处罚的。”
兴安帝一句小辈不懂事, 便想要敷衍过去, 长公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盯着上首的他看了许久, 而后冷笑出声,“皇弟, 这不是小辈间的小打小闹,若不是何莲不清楚清河身怀武功, 恐怕清河此次会受更重的伤。”
她顿了顿, 眼神骤然冷漠:“她如此做, 是为了什么, 本宫不信皇弟你不明白。你想轻拿轻放……是因为在你心里,清河的命和他们两口子的名声比起来, 根本不算什么,是吗?”
一身威严的女人表情平静, 但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兴安帝怔愣许久,下意识想要低下头,可随即想到自己的身份,又扬起了脖子,神情复杂地朝长公主说道:“皇姐,朕身子愈发不好了,这样紧要的关头,璟儿他身上不能再沾染一点儿污秽。”
“而且,”他深吸一口气,为楼璟开脱道:“而且这件事璟儿恐怕也是不知情的,皇姐何必迁怒于他?”
说到最后,身为一国之君的他也有些生气,既生气他在皇姐面前还是有些恐惧,又生气.皇姐不与他一样偏疼楼璟。
长公主再次扯了扯嘴角,只是眼里毫无波澜,根本没有一丝笑意。
没想到她这个弟弟还是和以前一样,迂腐到只以为男子才能有能力继承大统。
是她错了,不该对他抱有一丝希望的。不然怎么会认为他会看在萱萱的面上,对萱萱留下的孩子更为疼惜呢?
她闭了闭眼,说出了自己认为最为妥当的处理方式,“何家能如此胆大妄为,无非是因为五皇子监国,把持朝政。不如撤去五皇子监国之权,再降宣威将军的职位,何家小姐禁足到成婚之日。”
这样的处罚,更针对于五皇子和整个何家。因为长公主看得透彻,若非楼璟心思狠毒,何家有攀龙附凤的心思,那何家小姐也不会在得了势之后就想要对清河和她的夫人下手。
到底还是上头的缘故。
不过她并不觉得她的皇帝会同意,毕竟他自从身子不好,把更多注意放在服药长生上后,就一直在为楼璟铺路。
然而,十分意外的是,兴安帝敛下眉眼,不知想了些什么后,同意先撤去五皇子的监国之权。
“既然皇姐坚持,那就先去璟儿的监国之责,至于宣威将军……让他停职一年便可,何家小姐由璟儿侧妃降为侍妾。”
又是一阵沉默。
这样的结果也算不错了,至少楼璟没了监国之权,他一心拉拢的何家也遭到了重创。
长公主盯着兴安帝,见他眼角细纹都挂满了疲倦的意味,抿了抿唇,起身谢了恩。
走到大殿门口时,屋外的漆黑笼罩着她的半边身子,飞扬的裙角缓缓落下。
她侧身回头望去,坐于高首的帝王鬓角已生出了华发,再不见从前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身子不好,不要总是吃那些所谓的仙丹妙药。太医治不好,便该找找宫外的大夫瞧一瞧。”
话音落下,长公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夜色里,独留高位的兴安帝怔愣许久。
……
第二日早朝,众臣难得地看到了他们的帝王现身,还在疑惑时,便听到总管公公宣读了旨意。
顿时众人哗然,但随即在兴安帝凌冽的视线中平复了下去。只是悄悄观望着,猜测着此刻的圣心。
没多久,下了朝。
天边刚露出一抹白,春寒料峭的时节,大臣们三三两两地踏出议事殿,议论着今日颁发的旨意。
“这皇上是何意思?清河郡主不是没受多严重的伤吗?怎么会对五皇子殿下和他的岳丈家罚得如此重?”
“谁知道呢?!我还说怎么没瞧见五皇子,原来是被禁了足。”
“也不知道五皇子不再监国,皇上的身子还能不能支撑得住哟!”
……
本该春风拂面的时候,因着五皇子被歇下监国之权,宣威将军也停职禁足,京城内刚升起的盎然春意又被摁了回去,各家各户纷纷猜测着皇上此举何意。
胆战心惊之下,大家都默契地沉寂了下来。
孟溪梧得知了兴安帝对楼璟和何家的处罚后,更是感到震惊。她知道皇上一直对楼璟很是优容,对他做的各种奇葩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在她母亲进宫,说要为她和颜吟漪讨要说法时,她其实并不抱希望的。
如此结果,是真的出乎意料。
思索许久,她仍旧觉得反常,便让杜若前去云舒苑,向她的母亲传达了她的疑惑。杜若回来复命时,说长公主已经派了人在暗中留意着了。
只是,她们都以为兴安帝在明面上给了楼璟极大的处罚,大约就会在暗地里用其他方式对他进行弥补。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兴安帝的弥补是光明正大的。
烛火幽微的殿内袅绕着淡淡龙涎香,云雾上升盘旋,在大理石地板上投射出层层叠叠的阴影。
本该禁足在府里的楼璟恭恭敬敬地跪在龙床边,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将黑糊的药汁喂进兴安帝的口中。
伺候着皇上服了药,他颇为细致地用方帕擦拭了残留在嘴角的汁液。
重新把药碗放入托盘中,由着宫人带下去,他又身板挺直地跪在床边,静静等待着他的父皇的训斥。
等了许久,最后却听到一声叹息。
他稍稍抬头,视线撞进了兴安帝浑浊却又分外锐利的眼中。心头震动,他心虚地低下了头。
“无论如何,清河都因为何家小姐受了伤,不管你是否知晓,朕总是要给你的姑姑一个交代。所以暂且卸下你的监国之权,让你在府内静思。”
楼璟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藏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挺直的背脊有一瞬间僵硬。
兴安帝歇了一会儿,又接续说道:“朕知道你不安,所以明日早朝朕会为你提拔一些人……”
他满心满眼都在为这个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打算,可他没看到的是这个儿子眼里一闪而过的阴郁。
许久,楼璟以头点地,郑重其事地对兴安帝行了大礼,“多谢父皇,儿臣……必定不会辜负父皇的期望。”
父子俩又说了会儿话,估摸着夜深了,兴安帝示意楼璟该回府了,在成亲之前都不可显露人前。
楼璟应了个是,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到了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送他出门的总管公公。
公公轻轻点了一下头,他几不可闻地扯了扯嘴角,浑身的阴沉散尽,掸了掸衣角,大步朝外走去。
……
随着五皇子被训斥后,朝堂上官员又发生了一次较大的变动,有人往上升,有人往下降,有人调回了京城,有人派遣到了鸟不拉屎的地方……如此种种,京城算是彻底喧闹了起来。
之前还有人在五皇子禁足后猜测他是否失了圣心,可这会儿看到官员调动名单,明眼人都瞧出来了皇上还是属意于五皇子的啊!
京中动向再次发生了变化,原本有些还飘忽不定的朝臣此刻又稍稍对五皇子府示了好,即便是五皇子如今只是纳个侍妾,也纷纷送上了厚礼。
五皇子府看在宣威将军的面上意思意思办了十几桌酒席,又欢欢喜喜地接下了贺礼,众人再次感叹着五皇子为人敦厚纯善,并未因为何莲连累了他而迁怒于他们,还如此给他们脸面。
可喜宴还未结束,红绸高束,觥筹交错间,一道又一道凄厉的呼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有人往声响发出的地方望去,就见五皇子府的小厮正拽着数名女子往角落拖去。那些女人面容俏丽,但粗糙的衣料能看出她们应当不是高门贵女。
此时,众人才听清这些女人的呼声是什么。
“皇子殿下!您不能弃我于不顾,您夺走了我的清白,说要纳我为妾……”
“殿下,您口口声声说会对我负责,只是如今要委屈我一下……可是您纳一个妾是妾,为何还不能将我接入府中啊?”
……
在场众人都听清了数位女子的话,顿时呆住了,举起的酒放也不是,喝也不是,看起来尴尬极了。
在众人纷纷竖起耳朵准备再细听时,一向光明磊落又清正高洁的五皇子黑沉着脸,呵斥了那群女人,说他并不认识这些人,最后瞪了几眼那些小厮,指挥着他们把这群污了他名声的女人押下去。
可小厮刚要动手抓捕,其中一个看起来柔弱妩媚的女人一把推开了向她抓来的人,从院门口飞奔到了摆着酒席的院子里。
边跑边凄惨地问道:“殿下,我怀了您的孩子啊!我肚子里有了你的骨血,你不能不管我们娘儿俩啊……”
众人这才发现她虽小跑着,但一手小心翼翼地扶着肚子,含着泪光的眼里满是深情和信任,看起来似乎真的对五皇子情根深种又怀了他孩子的模样。
“疯女人!”早在看到女人眼尾的一颗痣时,楼璟其实就已经认出了这名女子是他之前玩过的一名农女,可这会儿众多大臣都在场,他可不能承认自己认识她,便厉声呵斥着:“本王从未见过你,又向来洁身自好,怎会夺走你的清白,还让你怀了孩子!你污蔑本王,故意混淆皇室血脉,本王定要将你打入大牢!”
即便是皱着眉头斥责别人,楼璟仍旧保持着他一向温润的风度。
可大臣们看向他的眼里已经有了些怀疑,直到女人悲伤地哭泣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枚玉扳指,他们眼中的怀疑顿时变成了难以置信。
眼尖的人已经看出了这枚玉扳指做工精细,质地温润,其上还雕刻了一个“璟”字……
“殿下您说过……您爱的是我,即便我出身低微,无法成为你的正妃,甚至是侧妃,都会将我接到府中,纳为侍妾的啊……”女子声声低泣,看起来好不可怜。
玉扳指一出,楼璟再难保持他的仪态,差点上手夺回扳指。可他深吸一口气,强忍了下去。
“大胆!还敢偷拿了本王的物件来污蔑本王!看来你们背后是有人指使的啊!”
周围的人没敢说话,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越来越近,一身浅红嫁衣的女子提着裙摆一路小跑了过来,头顶的盖头被风吹开,露出了何家小姐那张清秀的脸。
此刻她怒火中烧,不顾身后众多奴仆的阻拦,来到了院中,站在了楼璟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倒在石板路上的柔弱女人,冷冷一笑,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了那张让她看了生厌的脸上。
“贱人!你是什么身份?!竟敢随意攀扯五皇子殿下!”
看着突然出现的何莲,院中其余大臣又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楼璟没想到这个让她遭到了父皇训斥的女人又一次丢了他的脸面,眼里的嫌恶是藏也藏不住了,负在身后的手慢慢紧握成拳,僵硬的脚步不着痕迹地往旁边移动了分毫。
“莲儿!这里是前院!你是殿下的家眷,怎么能不顾礼义廉耻冲到这里来?!还不快盖上盖头回去!”众人尴尬间,还是一脸窘态的何大人站了出来。
哪知高傲的何莲一心只想着不许其他女子靠近五皇子,当即落了她父亲的面子,梗着脖子又甩了面前那女人一巴掌,“不要脸!还想拿个孽种来攀诬殿下!”
大约是被打了两巴掌,再低微的女人也有了傲气,目光缠绵地看了一眼额角抽搐的五皇子,便转头盯着何莲,飞速起身,两手抓住了那插满了珠翠的乌发,和何莲扯起了头花,“别以为你比我先进门就能管教我,殿下说了,我日后也是侍妾!”
顿时一缕缕长发随风凋落,张牙舞爪的声音此起彼伏,赶忙上去拉架的小丫鬟们竟也被拉入其中,惨叫连连。
场面变得十分混乱,一些坐在前边的大臣甚至不小心被抓了好几爪,踹了好几脚……
楼璟这会儿已经顾不得继续维持自己伪善的面目,指着打成一团的人群大声唤来了侍卫。
可笑的混战终于结束,楼璟松了一口气,正想让人把那群不只是被谁收罗起来的女人带下去关起来,院子外却又传来了阵阵喧闹。
不过这一次不是来闹事的,而是院内的热闹被人传了出去,连宫内的兴安帝都得到了这个荒唐的消息,便立马派了宗亲明王和宫中侍卫前来查探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王是楼璟的堂叔,一身威仪,不输长公主。
楼璟在外人面前向来是孝顺和善的面目,所以这会儿他不敢在明王面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敛下眉眼,咬着牙齿咽下了他的不甘,“堂叔。”
明王扫了他一眼,又抬手示意众位大臣不必行礼,随后看向旁边狼狈不堪的数名女子。
“皇上已经得知了你府内的消息,让本王将人先带回宗庙。”
他这番话不是询问,而是通知。话音落下,他朝身后的宫中侍卫招了招手,把这群年轻女子带走。
“堂叔!此事只是小侄的家事,应该不至于宗庙插手吧?”楼璟不动声色地从那群女人脸上扫了一眼,垂下的手在衣袖中攥紧,还想继续挣扎一下。
明王抚着胡须,没有理会他,“皇上的旨意,本王也只是听从,你若是有什么不满,可以进宫向皇上进言。”
明王一群人来得急促,走得也颇为迅速,完全不给楼璟留下一丝迟疑的机会,乌泱泱地撒腿就走。
风拂过,卷起一地凄凉。
楼璟身子僵硬,头痛得很。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一眼刚被人扶起来的何莲,他深吸一口气,扯着嘴角送走了前来参加喜宴的众人。
留在最后的何将军示意何莲的贴身丫鬟赶紧把人带走,便十分愧疚地朝楼璟拱了拱手,不安地请了罪,“殿下,是微臣没有教导好女儿……”
“无妨。”微寒的风中,楼璟的声音听起来无悲无喜,“本王不会迁怒于莲儿。”
“只是……”他迟疑了片刻,扭头看着何将军,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只是那群女人被明王带去了宗庙,如果查到最后,怕是对本王不利。”
“这些日子,父皇对本王有诸多不满,若继续下去,恐怕本王在父皇心里就再无份量了。”
闻言,何将军心中一紧,低垂的眼转了转,他又弯了弯腰,“微臣明白了。”
……
喜宴还没散时,五皇子府上的闹剧就在京城里传开了,各家派去打探消息的人看到明王一进一出,带着数名容貌昳丽的女人从五皇子府出来,便忙不迭将消息送回了自家府上。
长公主府后院,亭台层叠,花木扶疏,影影绰绰。
高大的假山上建着一间小亭子,冒出嫩叶的藤蔓缠绕在周围,春意盎然中,孟溪梧和颜吟漪披着披风招待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太子楼珏。
递消息的小厮已经退了下去,三人嘴角满是憋不住的笑意。
“还是你消息灵通,竟然打探到了楼璟强迫民女的消息。”楼珏浅笑着,举着茶盏朝孟溪梧点了点头,“这一次多亏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