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茗徽没有平安着陆, 而是落在了半山腰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上。
她平躺着,左边是产生裂缝摇摇欲坠的岩层,右边是坍塌石块围堵而成的堰塞湖。
堰塞湖离盛茗徽一臂远, 湖面和她有两米的高差, 也就是说, 只差一步,盛茗徽再滚一圈,就会滚进堰塞湖里。
这次的堰塞湖不论是面积还是深度,都比上回经历的那个可怕许多。
或许这时候卡在这里是一件好事。
一路磕磕碰碰,加上撞击,盛茗徽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她躺在一个因塌方形成的平台上, 有一定斜角, 但脚被一块大石头卡住了,致使她没有继续往下落。
因为石头太大, 盛茗徽无法撬动, 所以也没有往上爬的可能。
后背遭到猛烈撞击, 难以动弹, 盛茗徽面无表情,仰头看向天空, 长睫在深蓝色的暮色中扑闪着。
忽然看到一颗星星穿透云雾, 在天际闪耀, 盛茗徽有了片刻的失神。
失神过后,就是纷至沓来的疲倦。
盛茗徽的意识开始模糊。
眼皮发沉之际,一束强光照在了盛茗徽的眼睛上,使她表情拧了拧, 眉头下意识地皱起来。
龙奚下来了,还好她包里有绳子, 还好盛茗徽掉的位置不算难爬。
这里位于塌方位置的正下方,也塌过,岩壁、土层都不稳定,所以龙奚是从另一个方向下来的,到达水平位置后,踩着稳固的地方,万分小心地挪了过来。
盛茗徽的情况很不好,手上、脖子上都有擦伤,脚还被石块压住了。
龙奚挪到平台上,试着踩了踩,见不会塌,飞快地越过那块大石头,到盛茗徽身边,问:“伤到哪里了?”
盛茗徽眼睛打开一条缝,动了动沾染尘土的嘴唇,问龙奚:“你下来干嘛?不是说下山吗?这里马上又要塌了,你快走。”
龙奚行动比言语快,挪到了盛茗徽手边,蹲下来,替她查看伤势:“腰是不是动不了了?”
盛茗徽没有配合,赶她:“这里的土层已经开裂了,坚持不了太久,上面的石块、黄土,很快又会砸下来,你想死在这里吗?”
龙奚摇头说:“不想。”
然后替盛茗徽查看脊椎的情况。
还好,只是轻微错位,没伤到脊髓。
凤凰的体质应该和她们龙差不多,休养一两个月就能恢复如初。
龙奚说:“我不会死在这,你也不会死在这。”
“我会带你下山。”
盛茗徽动怒,语气也十分冷硬:“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这是我的事,是我们凤凰内部的事,不需要你来掺和,再不走你就要跟我一起埋在这了。”
“想想你的家人,她们希望你死在这吗?”
盛茗徽觉得龙奚如此在意她的家人,在外头就算没人盯着,也信守对家里人的承诺,乖乖吃饭,好好生活,这时候提起她的家人,应该能让她犹豫和退却。
这不巧了,这次龙奚出来一身轻松,谁也不亏欠,只为自己而活。
疯女人抓到了,她姐姐的头疾有所缓解,不用再依赖药物,也和穆穆姐修成正果,两个人甜蜜温馨,恩恩爱爱。
她妈妈和沈教授都支持她做自己喜欢的事,追自己喜欢的人。
所以她可以把盛茗徽的话当做耳旁风,不去听,不去管,有条不紊地查看起盛茗徽那条被石块卡住的腿。
刚好卡住了膝盖的位置,不太好活动,但腿并没有被石块压住,骨头没什么事。
找到支点,龙奚可以把石块撬开。
龙奚打算先把盛茗徽的腿撬出来。
坐在石壁上翻包里的工具,刚打开一条缝,盛茗徽提示过的岩壁塌了下来,一下子的事,速度非常快,盛茗徽警示都来不及。
万幸岩壁落的位置靠后,没有砸在龙奚脑袋上,但碎石将她的腿埋了起来,顶还压了一块很有分量的土球。
尴尬的是,角度原因,龙奚的手碰不到土块,也无法将土块推开,只能任由这些小山包一样的东西将她的腿牢牢锁住。
好了,她们俩现在谁也走不了了。
盛茗徽动怒,大发雷霆:“早叫你走了,你为什么不走?”
龙奚持乐观态度,嘴角咧开一抹笑,说:“别担心,你死不了,我也死不了。”
盛茗徽气得胸口发疼,让龙奚看她脑袋上方的那块岩壁,说:“裂开朝外倾斜的那块是岩块石,硬的,很大一块,就在你我脑袋上方,它要是砸下来,你跟我都别想活命。”
龙奚仰头,盯着足足有她一个人那么宽的大岩块,说:“也没有说一定要砸下来,说不定我们会先等来救援呢。”
绑好绳子往下爬的时候,龙奚给龙忻发了位置,发了求救信息,她相信她妈妈看到以后,会用最快的速度赶来。
盛茗徽没见过这么不会审时度势的,又是急又是气,岩石和土墙的缝隙一直在加宽,说明这块大石头正在努力摆脱束缚。
还能等到救援赶来?估计这块索命的石头连半个小时都等不了了。
龙奚在盛茗徽身侧躺下。
盛茗徽旁边刚好有地方,她躺在那也不会压着她。
角度原因,龙奚侧身腿会比较舒服,所以她选择了侧躺。
她一躺下,身边的人就很有意见了,吹胡子瞪眼的,她还在气刚才的事。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来管她,不应该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她。
龙奚有一个疑惑。
凤凰家主最关心,最惦念的不就是自己的族人吗?为了族人,她什么都可以做。
凤凰家主是凤凰一族的主心骨,几乎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家主身上。
家主要是倒了,这个种族靠谁支撑?
这人求生意识如此薄弱,就没想过她死了以后,族里的人该怎么办吗?
这么想的,龙奚也这么问了出来。
真的是生死关头,一些话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盛茗徽先是沉默,而后以一种平静淡然的语调说出了这件事:“先前你也问过我关于医院的问题,其实凤凰小镇上有医院,五个凤凰小镇都有,规划的时候就建好了,平常用不到就想办法掩藏起来了。”
“仪器设备都是引入最先进的,也有定期保养,真正要用的时候请几个医生,把门打开就能用了。”
龙奚看着盛茗徽平静的面容,有些吃惊:“所以你很早就规划好了?”
“我没有子嗣,后面没有继任的家主了,又随时会殒命,当然要提前考虑好。”
龙奚沉默了片刻,抬眸问道:“你怕死吗?”
闻言,盛茗徽笑了,很轻很柔,也很淡然的一个笑。
她没有看龙奚,好在她没有转头看龙奚,不然龙奚不知道要怎么处理酸楚的鼻头和轰然倒塌的情绪。
盛茗徽望向夜空,声音像是从另一个维度里传来的,她说:“龙奚,我死过两次了。”
“第一次是被石林扎穿胸膛,第二次掉进河里淹死了。好在我这任家主比较幸运,有两个替身偶,替身偶将我救了回来。”
龙奚忍着鼻头的酸楚,声音干哑地问:“替身偶是什么?”
盛茗徽的声调一如既往地平静,她说:“替身偶就是主人挡灾救命的人偶,我二妈三妈就是替我养替身偶的。平常我吃什么,它们也吃什么,我用什么,它们也用什么,当然也不是真吃,但东西得到位。”
“当家主满五年,就会获得一个替身偶,我在位十三年,有两个替身偶,刚好用完了。”
龙奚:“那这次……”
盛茗徽:“刚好用完了。”
所以这次只能等死。
龙奚咬住下唇,手电往上打,瞥了松动的岩块一眼。
她放下手电,稍稍支起上身,对盛茗徽说:“我也跟你讲点我的事。”
有种最后关头,秘密交换秘密的感觉,盛茗徽笑了笑,说:“洗耳恭听。”
龙奚半趴着,弯了眉眼,说:“我有个小名叫贴贴,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盛茗徽曾评价过这个小名难听,大抵和第一印象有关,她听这名字就觉得这人肯定很粘人,喜欢和别人发生肢体接触,不然不会起这样的小名。
当然,这只是字面意思上的第一印象,是不是这样盛茗徽不知道,所以她没有出声。
龙奚说起由来:“我小时候很喜欢玩贴贴纸,在我们那个年代,这个东西还很流行,现在没落了,没多少人知道了。”
盛茗徽没打断,龙奚继续说:“小时候我去商场,别的东西一眼都不会看,只去有卖贴纸的店,买各种喜欢的图案、人形。”
“我太奶奶知道我喜欢,还自己给我设计了一款。”
龙奚手伸进背后的包里,掏出一张被揭得光溜溜,只剩最后一个图案的贴纸。
展示给盛茗徽看的时候,顶上一撮黄土落在了龙奚的头上。
龙奚没有甩它,继续往下讲:“是苹果的图案,很简单的色彩和线条,但是是我太奶奶亲手画的。”
盛茗徽盯着苹果贴纸看,评价说:“老人家有这个心,很难得了。”
龙奚说:“我小时候除了喜欢贴贴纸,还很皮,上蹿下跳,动不动就会受伤。我太奶奶希望我平安,希望我能逢凶化吉,就送了我两版。”
“小时候哪里舍得用,长大以后进了山里,遇到紧急关头的情形就多了,每每遇到危险,我就揭下一张来,贴在身上,发现还挺管用的。太奶奶在天保佑,真的能逢凶化吉。”
说着,龙奚将纸面上最后一张贴纸揭了下来。
盛茗徽刚想改口,说这么听来,你的小名有意思多了。
你太奶奶的心意也很好,希望你一生平平安安的。
脸颊蓦的一凉,垂眸一看,龙奚将最后一张贴纸贴在了她的脸上。
已经知晓这张贴纸是何寓意的盛茗徽登时急眼,手上也有了动作,想将这张贴纸立马揭下来还给龙奚,嘴上嚷嚷:“你太奶奶的东西,你贴我脸上干什么!”
龙奚扣住盛茗徽的腕子,不让她碰自己的脸,目光柔和了下来,说:“别揭,揭了就没用了。”
“它很灵的,真的能助你逢凶化吉。”
盛茗徽蹙眉,说:“龙奚,我不要!你快把它揭回去!”
又一撮黄土落了下来,打在了龙奚的腰上。
龙奚用手臂拦住盛茗徽的两只手,不让她乱揭,然后将身子撑起,覆盖在盛茗徽身体上方,轻声慢语道:“你身后有那么多的族人在等着你,你比我更应该活下去。”
盛茗徽知道龙奚什么意思了。
越过龙奚的脑袋,盛茗徽看到了碗口那么大的裂缝和那块摇摇欲坠的岩石。
她知道这块石头快要掉下来了,她不想挣扎,让渡了美好的祝愿,让渡了生存的权利,甚至还想用单薄的身躯撑起些什么。
盛茗徽心口发烫,眼眶发热,内心有不知名的情愫在翻滚,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也无暇去弄清。
石头真的下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盛茗徽跟随那种情愫的指引,抽出被龙奚禁锢的手,扣住龙奚的后脖颈,猛地往下一压。
龙奚身子被压低,覆在了盛茗徽身上,脸贴着盛茗徽的脸,贴在那块有贴纸的地方,和她紧密相拥。
那一瞬间,龙奚意外极了。
甚至没去管来自身后的巨大的危险,只知道盛茗徽将她抱得很紧,她的脸贴在她的脸颊上。
岩块直直落下,撞在了一块凸起石头上,临时改变了轨迹。
它擦着龙奚的头皮和盛茗徽的手背飞过,掉在了一臂之隔的堰塞湖里,激起十多米的巨浪。
大地震颤。
盛茗徽耳边是如擂鼓的心跳,心猛地颤了一下。
巨浪回落时产生的水声还未平息,龙奚呼吸急促,表情呆愣。
她贴着盛茗徽的身子,感受着身下之人同样失常的心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劫后余生吗?
但又不止于此。
等待救援的一个小时里,两人仰面朝上,用同样的姿势仰望黑黢黢的夜色,都在平复。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那一瞬间的惊心动魄,不能靠交流,不能靠言语来描述,她们只能自己消化。
龙奚回味的是,盛茗徽以不容拒绝的力量扣着她的脖子往下,她的脸贴上盛茗徽的脸以及那张贴纸的一瞬间,整个人头皮发麻。
盛茗徽回顾的是,她锁住龙奚的身子,按低,那块改变轨迹的岩块从她眼前,从龙奚身上擦过的画面。
真的是从头皮上擦过的,盛茗徽身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一个小时后,救援来了。
救援期间,盛茗徽和龙奚依旧没有开口说第一句话。
直升飞机悬停在堰塞湖的水面上,龙忻和随行而来的救援人员撬动了束缚两人的石块。
盛茗徽上了担架。
龙奚进了医疗箱,医疗箱小小的一个,有保护层,所以龙奚变成了小龙崽的形态。
直升飞机带着两位伤员飞离冬界,朝着国内最好的医院飞去。
医院楼顶,龙忻托着医疗箱走下飞机,朝进入医院的大门走去,几位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上的盛茗徽跟在后头。
龙奚将睡未睡,强撑着一抹精神。要进入医院了,她爬起来,不放心地交代道:“妈,我撑不住了,后面那位是我喜欢的人,帮忙关照一下。”
说完没等龙忻回话,小龙崽形态的龙奚便落回枕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龙忻扭头看了眼身后。
担架上,原本朝她们这边侧着的盛茗徽,脑袋飞快地动了一下,朝相反的方向侧去。
龙忻心道:傻丫头,说这么大声,被你的意中人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