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琼入宫后不久, 岳昔钧就被吵醒了。
她睁眼便见门外立着数人,沈淑慎神色紧张,向岳昔钧使了个眼色。
岳昔钧将目光移向带刀佩剑的大理司人等, 道:“这是做甚么?”
有人亮了令牌, 道:“大理寺奉命带疑犯汤世琴归审。”
岳昔钧笑道:“押便押, 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她从容起身,系上外衣,道:“走罢。”
“上枷。”有人取了枷锁来给岳昔钧戴上,岳昔钧从沈淑慎身侧行过, 沈淑慎欲言又止, 捏紧了手中帕子。
一路押至大理寺监牢,岳昔钧被架着, 随着狱卒行至牢门前,不由笑道:“我还当是甚么吃人的地方, 也不过尔尔。”
押送之人喝道:“少废话, 否则叫你见识见识大理寺的水牢!”
岳昔钧道:“实不相瞒,我原本以为是要去水牢的。”
押送之人将岳昔钧往牢房中一推,吩咐狱卒锁上了门, 并未回答岳昔钧那句话。岳昔钧也不以为意,拖着左腿靠墙缓缓坐下, 这墙发霉泛潮,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儿,恐怕牢房中虫鼠亦定少不了。
岳昔钧垂眸想道:我倒是无妨,只不过咬死不认,除却一条性命, 又能奈我何?只是既然锁了我,不知公主那厢如何, 可是生了变故?沈家恐怕也是泥菩萨过江,自顾不暇了,恐怕还要想个法子平事端才是。
岳昔钧来时已然瞧过,左右牢房并无狱友,因而她独自坐此,颇有些无聊。岳昔钧高声唤了两声狱卒,却无人应答,也只得作罢。
饭食倒是供应,却仍旧是披枷带锁地吃了,艰难非常。
翌日,有人提审岳昔钧。岳昔钧随之来至大堂之上,才知乃是大理寺卿霍天韵亲审。
霍天韵劈头便问道:“罪民汤氏,假冒皇亲,打伤金吾卫,搅动民心,认是不认?”
岳昔钧道:“草民不认。”
霍天韵掷下一枚令签,道:“打。”
岳昔钧知晓这杀威棍定然躲不过,淡然受之。
十棍打毕,岳昔钧双腿全然无了知觉,勉强跪在堂下,背脊仍旧如剑般笔直。
霍天韵道:“认罪否?”
“草民不曾做下这等事,如何认?”岳昔钧道。
霍天韵道:“好,既然你不认,那本官问你,你同沈家是何关系?”
岳昔钧道:“草民不过是沈家请来唱堂会的。”
霍天韵道:“堂会唱罢,为何不走?”
岳昔钧道:“沈家体恤草民行走不便,特留下养伤。”
霍天韵道:“既然是养伤,为何四处走动?”
岳昔钧道:“不曾四处走动。”
霍天韵道:“有人见你同沈家小姐出城门,有此事否?”
岳昔钧道:“天下有几个相像之人,也不稀奇。”
霍天韵道:“好个不稀奇,你这是说,你同驸马长得相像,也不稀奇?”
岳昔钧道:“草民未曾见过驸马,不晓得她老人家长甚么样子。”
霍天韵道:“你不认得,沈家人总该认得。他们指使你做了何事?说!此时交代,你也少受皮肉之苦。”
岳昔钧笑道:“他们不曾指使草民做甚么。”
霍天韵还要再打,一旁一位师爷上前,附耳低声道:“大人,这般油盐不进之人,刑罚无益,我有一计,定叫她乖乖交代。”
霍天韵道:“你有何计?”
那师爷道:“大人若信得过我,将此人带至牢房,我与她单独谈谈。”
霍天韵犹豫不定,望着堂下岳昔钧鲜血渗透的衣衫与从容面色,也知也块硬骨头着实难啃,只得道:“你必定要让她招了是沈家和明珠公主指使。”
那师爷道:“遵命。”
于是,岳昔钧被抬回牢房,那师爷屏退众人,蹲在了趴在稻草之上的岳昔钧身前。
岳昔钧也拿眼打量了一番那师爷,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师爷乃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女子。
那师爷道:“我既然夸下海口,还望驸马卖我一个面子,招了罢。”
岳昔钧笑道:“此间只有你我,哪里来的驸马?”
那师爷道:“我与你实说了罢,我是端宁殿下的人,大理寺要明珠殿下的命,你配合些,明珠殿下还有活路。”
岳昔钧道:“既然是要殿下的命,我招了不便是害了她?”
“你不信我便罢,”那师爷道,“我拿了你的招供,方好行事。”
岳昔钧道:“端宁殿下难道没有教你,谈事要讲诚意?”
那师爷道:“这不劳驸马教训,有些事你此时还不能知晓。”
“我也无心教训你,”岳昔钧咳了一阵,道,“我本就是半死之躯,我死能保殿下一命,却也值得了。”
那师爷面露怒色,又强自压下去了。
那师爷道:“好。那你且瞧瞧,没有我的协助,你如何保你的殿下平安。”
岳昔钧问道:“她怎么样?”
那师爷冷笑道:“好得很,宫里锦衣玉食地供着,只是出不来罢了。”
岳昔钧便道:“劳烦阁下帮我给殿下带句话。”
“我哪里有这般能耐,”那师爷道,“说笑了。”
岳昔钧叹了声气道:“如此,阁下若肯为我带话,招供之事也好说。”
那师爷道:“你先签字画押,再谈旁的。”
岳昔钧道:“那就恕汤某无赖了。”
那师爷警惕道:“你要做甚么?”
岳昔钧道:“我本无意以此事威胁——实在是阁下遮遮掩掩,叫我难以信任。若我猜得不错,阁下想来是端宁殿下亲信宫娥,几年前被打发出宫,却是来此为端宁殿下做细作了罢?”
那师爷闻言,猛然掐住岳昔钧的脖颈,咬牙道:“你休得胡说。”
岳昔钧不住咳嗽,待气喘平了,方艰难地道:“看来在下猜中了。”
那师爷倒也不敢真对岳昔钧下杀手,愤愤不平地收了手,道:“哪里露了破绽?”
岳昔钧气若游丝地道:“我也不自谦了,这看男女的功夫,我算得上行家,故而你在我面前露了女子真相,也算不得甚么。至于你的身份,你行走间,隐约带着宫娥步子的走法,气性又大,这般傲气,必定是养出来的,端宁殿下待人宽容,宫里出来的人,隐姓埋名在此间,有些个脾气也是说得过去的。故而我才有此一猜。”
那师爷似是在心中盘桓利弊,终于开言道:“好,那我就同你透个底,我名唤秦寻,端宁殿下这计乃是破而后立,方好逼出陷害明珠殿下之人。你且宽心,有我们殿下在宫中,又有陛下和娘娘保护,明珠殿下定然不会有事。”
岳昔钧笑了一声,心道:破而后立?恐怕是明珠公主破而后端宁公主立罢。
岳昔钧道:“此计还是太过冒险。我也有一计,不知你可愿听听否?”
秦寻道:“不妨说来听听。”
岳昔钧如此这般说罢,秦寻狐疑道:“难道你这计就不冒险么?”
岳昔钧但笑不语。
秦寻思索一番,道:“兹事体大,我需禀报端宁殿下再定夺。在此之前,你且松松口,莫要叫我难做。”
岳昔钧道:“放心,给殿下带话之事还要全仗秦姑娘。”
秦寻道:“会给你带到的。”
她说罢,草草写了一份供状,上书汤世琴认下同沈府关系匪浅云云,岳昔钧签字画押。
这厢秦寻离去,岳昔钧勉强包扎了棍伤,昏昏沉沉睡去,梦中亦不得安宁。而那厢谢文琼五内焦急,却不能现于面色,亦不敢时时起身踱步,生恐表露出一丝对岳昔钧的挂怀,父皇便要立时斩杀岳昔钧。
谢文琼在看守宫娥处旁敲侧击,却未曾有甚么答复。她左思右想,皆觉得父皇和母后已然认定汤世琴便是岳昔钧,恼她谢文琼撒谎毁诺,方有此一遭。
谢文琼决意一试。她问宫娥要来纸笔,一宫娥在旁侍砚。
谢文琼提笔蘸墨,悬腕沉吟,缓缓落下一笔,写了一个“双”字。
这一字写就,往后便一气呵成。
身旁宫娥悄悄看了,谢文琼所书乃是一首宋人的《卜算子》——
【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
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谢文琼写罢,面露疲色,搁笔自去小憩。一觉醒来,谢文琼却不见了桌上词句,状似随口问了声宫娥,宫娥只道“奴婢替殿下收拾了,殿下要那张纸么?”。
谢文琼道:“罢了,不用了。”
谢文琼在心中愈发笃定了:这纸定然是被父皇和母后拿去,不知要在若轻那里做甚么文章。如此看来,他们当真介怀我同若轻之事,既然介怀,当初何必指婚?
谢文琼心中疑问一重接着一重,一重重皆不得解答。她只得暂且忍耐,等待这一“绝情词”所带来的果。
时光煎熬,日头晃晃悠悠,终于西沉。夏夜寂静中闻听虫鸣,一声声叫得谢文琼心思不宁。
谢文琼夜晚一觉睡得不甚安稳,虽则不甚安稳,她却也未曾觉察夜半究竟是何时有人将一字条置于自己枕下。谢文琼晨醒时摸到这一字条,当真是冷汗涔涔——倘若来人心怀不轨,她谢文琼早已死了十次八次了。
谢文琼没有惊动外屋宫娥,自展开字条看来,却只见上面只有短短七个字——
【报君黄金台上意】
除却岳昔钧,谢文琼想不出说此话之人还能有谁。
谢文琼心中当真是五味杂陈:我同她未曾商量,却一个送去绝情词句,一个送来表忠心之诗。绝情词未有绝情意,忠心诗倒有忠心事,我信她知我言不由衷,谁又知她是怕我不信她心意,方特有此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