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在沈淑慎院中偏房住了小半个月, 足不出户,瞒着宅子里的旁人。
因离沈淑慎近,故而有些事, 沈淑慎是瞒不过岳昔钧的——沈淑慎不知岳昔钧会武功, 耳力好, 便也不知岳昔钧其实知晓了一些事情。譬如,岳昔钧第一次听见谢文瑶翻墙进来,还疑心进了刺客,暗自戒备, 却听闻沈淑慎与谢文瑶的絮絮低谈, 只不过这交谈声隔着屋墙,听不真切罢了。
岳昔钧有时夜半听见沈淑慎的踱步声, 从窗外瞧去,见沈淑慎房中一盏灯亮, 伴着叹息之声影影绰绰。
这小半个月, 岳昔钧与沈淑慎比邻而居,却未曾见过面。
直到五月初四夜,沈淑慎带了一身衣服, 来至了岳昔钧的房间。
沈淑慎开门见山地道:“明日端阳,你换上这身衣裳, 听我的安排。”
岳昔钧道:“是。”
沈淑慎细细交代一番,便离开了,岳昔钧摸了摸那衣裳,若有所思。
五月初五,艾香满街, 穿京河上龙舟竞渡,鼓声震天, 两岸游人喝喊助威,一派红火热闹景象。
忽然,只听龙舟之上众人大喊“转舵!转舵!”,鼓手急敲,“咚咚咚”的鼓声催命也似的,惹得离岸边远些的人都不由相互询问:“怎么了?怎么了?”
不单单龙舟上的人焦急,岸边观看者亦俱哗然——
只见一艘巨大的楼船缓缓顺流而下,与那龙舟相向而行。
此时,二船相距十余丈,但根据水流的速度,不消片刻便会相撞!而那龙舟之后还有其他龙舟,根本不可能调头后退。
龙舟上有一人嘶声高呼道:“兀那舵工!快快将船靠岸!好叫我们先行!”
而那楼船上无人应答。
忽然,有人眼尖,指着那楼船颤声道:“你们看!船上,是不是没有人!”
一石惊起千层浪,河上岸边又是一阵喧哗。
有人附和道:“不错!确实没有人!”
有人质疑道:“没有人,船怎么开的?单靠水流做不到这般速度罢?”
亦有人道:“这、这……不会是鬼船罢?”
“不是鬼船!”有人惊讶地道,“你们仔细看,那船楼上,是不是有一块匾,上面有字,写的好像是……”
“摘星楼!”
“不错,写的就是摘星楼!”
“这摘星楼不是被火烧了吗?掌柜的也在被大理寺调查,我听说他根本没钱东山再起,哪里来的钱买楼船?”
“等等!这船上的楼不是二层楼!”
“最底层和最顶层的出檐最长,将中间几层的屋檐遮挡了!”
“一、二、三、四、五!中间还有五层檐!是七层楼!”
“七层楼?摘星楼也是七层。”
“中间的恐怕是假檐,否则这每一层不足一尺,如何能叫人通行?”
“难道……那楼不是给人在其中行走的?”
“……你们有没有听过,那个传说?”
“哪个传说?”
“啊,是那个传说……”
“嘘,别说了,我听说若是被他们听到了,是会被拉去当替死鬼的……”
“究竟是甚么传说啊?!”
“别问了,别问了——啊啊啊啊啊啊!火!火!来了,来了,鬼来了!”
忽然之间,无人见到火是如何起的,但它一起便是熊熊烈火,吞噬了整个楼船,不但七层的船楼被席卷,连船身都裹上了火焰。那楼船巨大,本就几乎占据了整个河面,此时一烧起来,岸边近处的人纷纷后退——他们也被火势灼热所逼。
青天白日,火焰冲天而起,木体的楼船“噼啪”作响,烧脱的木板坠落河中,溅起水花。
对面的龙舟早已停了划桨,一众龙舟顺流而下,避其锋芒。
岸边有人纳闷道:“这楼船好端端的,怎会自燃起来?”
“楼船上有人!”
这一声恰似晴天霹雳,众人皆忙忙往被火焰包裹的楼船上看去,火焰烟气之中,有一个身影分开烈火,缓缓移至了甲板船头。
那火焰好似也为她让开一条道路,竟然叫她周身一点火也不沾。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人身穿华服,端坐在一架轮椅之上,面容俊朗含笑。
整个楼船仿若一架炽热火炉,而那人稳坐其中,泰然自若。
继而,那人提起一只蘸墨巨笔,临空而书。笔上的墨挥洒在空中,却未曾四处落下,反而是在空中凝成了两行字!
那人开口,声音恰似地府狱火中爬出的厉鬼:“魂归旧地,血债血偿!”
这八个字正是她写在空中的那两行字!
穿京河内外,霎时炸开了锅。
有人饱含恐惧地道:“我就说是她!是她回来了!”
“肯定是她!是鬼!否则怎么会有人不惧火烧,还能凭空写字?!”
“那个传言,难道是真的?!”
“宁可信其有……快走罢,这里待不得了。”
“你们到底在说甚么?!”
便是眨眼之间,那两行墨字也被火焰吞噬,火势更烈,裹挟着整个船体,连其上坐着轮椅的人也瞧不见了。
楼船散架,梁柱倒倾,火焰渐渐隐入河水之中,只余满河烧焦黑木,无声漂浮。
谢文琼是第二日才知晓此事。端阳当日,她托言身体不适,并未参与皇家端阳宴,也不曾上街上闲游,莲平庵的众尼也不是理会闲言之人,她自然不晓得京城中竟然出了这样的大事。
恰是谢文琼第二日轮值采买食材,在街市闻听议论,觉察出蹊跷,方细问了一卖菜老妪,弄清了来龙去脉。
但谢文琼有一事不明,问道:“不知您说的传闻是甚么?”
那老妪左右四顾,神神秘秘地道:“你听没听过‘北斗灭,姻缘断。恭悌破,凶煞生’?”
“这是何意?”谢文琼不解道。
那老妪低声道:“这句话老婆子我也是半个月前听闻的,原本还不晓得是甚么意思,昨天见穿京河上火烧楼船,才全都明白了。都说啊,这明珠公主的驸马被烧死在摘星楼,冤魂不散,昨天是从阴曹地府爬上来要报仇嘞!你想啊,这北斗是帝车,驸马掌副马车驾,这‘北斗灭’,不就是说驸马身死一事么?”
老妪道:“这‘姻缘断’,想必就是指明珠公主丧了夫婿,皈依佛门,自然断了姻缘。至于这‘恭悌破’么,老婆子不敢乱说,只知道‘凶煞生’多半是指昨日驸马亡魂归来报仇了。你不知道,惨啊——”
谢文琼听得不对劲,问道:“甚么惨啊?”
“人头啊,挂在大皇子府门口,京城都传遍了!”那老妪道,“我听说一早被人发现的时候还滴着血呢!大门上还用血写了八个字,你猜猜是哪八个字?”
谢文琼道:“魂归旧地,血债血偿。”
“不错,正是这八个字。”那老妪咋舌道,“定然是那驸马来报仇了!”
谢文琼微微蹙眉,问道:“大娘,您怎知昨日在船上的是明珠公主驸马?”
那老妪道:“老婆子虽然不曾见过驸马,也听说过驸马不良于行,又生得俊逸清秀,又有摘星楼和那句话为证,还不能证明么?更何况,老婆子我虽然不认得驸马,当日那许多人,总该有认得的罢?既然不曾有人出来说那人不是驸马,定然就是驸马无疑了!”
那老妪又道:“而且,这驸马死于两个月前的初五,昨日也是初五,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定然是还魂来了!”
那老妪道:“这端阳的艾草气息、雄黄酒气最盛,她连这个都不怕,定然是冤屈忒大,又被火活活烧死,痛苦至极,化成了顶顶厉害的厉鬼!”
谢文琼心思百转,她有千千万万的问题要问,却也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谢文琼只得按捺住纷杂的心思,一桩桩、一件件地问道:“您说驸马是来报仇,难道是大皇子在摘星楼纵火么?”
那老妪的声音更低几分,道:“老婆子这可不知,但若不是大皇子所为,驸马为何要把人头挂在他的府门上?”
谢文琼道:“这个人头,是谁的头?”
那老妪道:“我听说,这人是吃官家饭的,金吾卫还是御林军来着?叫甚么、叫郑……郑根?”
谢文琼讶然道:“郑艮?”
“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名字。小师太,你认得此人?”那老妪道。
谢文琼心乱如麻,意识到这件事绝对有蹊跷——摘星楼起火那日,郑艮带队控制火情,也是他报与自己“驸马身故”的噩耗。看百戏那日,郑艮也曾护卫,但还是叫刺客有了可乘之机。郑艮亦尝在谢文琼那里投机,诬告岳昔钧身世有异,想要为他自己在谢文琼面前博个好前程。
如今,郑艮被杀,头颅挂在大皇子府门前,就好像在向大皇子宣告“救护不力的郑艮不过是个引子,下一个便是您大皇子”。
——就好像被烧死的驸马在一个、一个报复负她之人。
而有一件事,谢文琼也不明白:郑艮身为金吾卫中郎将,他的功夫自然不弱,身旁也不可能无人,怎会如此悄无声息地被杀了?因为若非悄无声息而死,必当闹出动静来,世上无有不透风的墙,京城犹是,不可能无有风声。
那老妪见谢文琼陷入沉思,不由又问了一遍,道:“小师太,难道你果真认识此人?”
谢文琼回神,道:“不认识。您说,这大皇子府门口,只有一个头颅么?”
那老妪道:“不错。”
“身子去了哪里?”谢文琼思忖道,“也不知这身子上会不会留有痕迹?”
她这句自言自语说得极轻,那老妪没听清,问道:“小师太,你在说甚么?你要是不信啊,也没法子了,那大皇子府中的下人早把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谢文琼道:“没有不信,多谢您。”
那老妪道:“没甚么,没甚么。小师太,你是要买菜罢?瞧瞧老婆子我的菜,都新鲜得很嘞……”
谢文琼点了点头,胡乱挑了些菜,便匆匆离了街市。
她闷头走了一段路程,才在心中思索那个她一直回避的问题——现身在楼船上的人,真的是岳昔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