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淑慎见过这张脸。在名为摘星楼大火的噩梦中。
沈淑慎自打用了神医开的方子, 已经许多年不常做梦了,更不常做噩梦。梦回摘星楼大火,也只有那么一次。而那一次, 称得上是刻骨铭心。
梦中, 冤魂齐吼, 从四面八方质问她为何要在摘星楼设生辰宴。他们质问她,若不是她过生辰,若不是来捧场,他们何会葬身此处?他们何会不得安息, 不得公道, 不得雪恨?
那些脸一个分裂成两个,两个又分裂成四个, 四个分裂成八个……分得无穷无尽,却又倏忽聚成一张巨大而惨白的脸来。
那张脸从高处向沈淑慎压下来, 没有质问, 没有怒吼,只有冷冷的、饱含恨意的眼神。
沈淑慎惊醒,大汗淋漓。
——那是失了血色的、灰白的、岳昔钧的脸。
是本该逃出生天, 远走高飞的岳昔钧的脸。
沈淑慎又开始吃药了。
目下,沈淑慎在略暗的屋室之中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她恍恍惚惚之间,竟然先是开口问道:“碧簪,我近日的药,用过了吗?”
丫鬟碧簪答道:“小姐,尚未。”
沈淑慎释然地点了点头, 道:“原来如此。”
沈淑慎向岳昔钧微笑道:“你叫甚么名字?”
岳昔钧报上了她顶替的那人之名,捏着嗓子道:“回小姐, 奴家名唤汤世琴。”
沈淑慎道:“你的本工是甚么?”
岳昔钧道:“是武旦。”
沈淑慎道:“今番有你的戏否?”
岳昔钧道:“说来不巧,奴家练功摔着了,恐怕难以献艺。”
沈淑慎道:“伤着腿了?”
岳昔钧道:“是。”
沈淑慎心道:这倒巧了,这女子长得像驸马,也同驸马一般有腿疾,怕不是现世现报,要找我勾魂索命来了?
她微微打了个寒战,觉得有些个脊背发凉,只颔了颔首,颇有些匆匆地走了,连要看行头的事都忘却了。
安隐这才走至岳昔钧身旁,小声后怕道:“好险,我还当她认出小姐了哩。”
安隐也化了妆,但她适才仍怕沈淑慎瞧见她。
而沈淑慎是着实不知岳昔钧实则是女子之事,故而她并未往眼前之人或许是驸马这一节去想,反而真以为是巧合。
这一小变故之后,沈淑慎再未来瞧过庆彩班。
不知不觉便到了沈大老爷寿诞之期。沈府开门纳客,欢声笑语一片。岳昔钧仍旧随着庆彩班的众人早早来到了戏楼,她还在彩排时的位置静坐,听着楼外喧闹之声,好若两个世界。
沈淑慎随着女眷们来到了戏楼对面的阁楼之上。她坐在母亲身侧,低头望向戏台。
戏唱至一半,沈淑慎的母亲常盼香忽然道:“谨儿,你近日交了新朋友?”
沈淑慎答道:“是。”
常盼香道:“那人不递拜帖,便擅自出入,恐怕不太规矩罢。”
沈淑慎笑道:“娘,都是姑娘家,有甚么打紧,递拜帖也忒麻烦。”
常盼香道:“这事我替你按下了,莫要叫旁人再嚼舌。”
“是,”沈淑慎道,“她身手好得很,那次不过是我大意唤了她,否则也不至叫人听见。”
常盼香叹了声气道:“这倒罢了。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公主又……唉,我却怎跟旁人说为好。”
沈淑慎避重就轻地道:“母亲想到哪里去了,我同这位新朋友不过是君子之交,没有那些事情的。”
常盼香道:“就算是有些也没甚么的,娘在一日,你快活一日便是。”
沈淑慎心中感动,道:“娘……”
常盼香又道:“故而你不必着急。”
沈淑慎闻言鼻头一酸,她明白母亲言下之意:常盼香看出来,沈淑慎近日有揽权的举动,譬如提早去戏楼查看是否万事妥当,便是着意表现。
沈淑慎原本在谢文琼跟前说得上话,故而她的长辈兄弟都不着急催她成亲。如今谢文琼在京城一去一回,沈淑慎便不能时刻同她在一处了。沈淑慎明白,她若是不出阁,那些兄弟们便要疑心她动了家产心思,各个也都对她“待价而沽”。
这个世道,女子考不了功名,家产也未必有份,沈淑慎必须要为自己谋个前程。她近日着意揽权,实则非是要讨祖父、父亲的欢心,然后谋求一份家产。她另有打算。
听了母亲体谅之语,沈淑慎眼眶微湿,悄悄揩了,笑道:“娘亲只管享福便是。”
常盼香慈祥地笑了一声。
未几,沈淑慎托言起身解手,没带丫鬟,信步步回自己的卧房。她刚合上门户,便听屋中有一女子道:“你回来啦?”
沈淑慎小声答道:“殿下不该在此耽搁。”
那殿下道:“无妨,我只是来问你,近日有甚么进展否?”
沈淑慎转过屏风,看到了坐在桌边的人。那女子豆蔻年纪,一双眼却生得老练圆滑,眼皮眨一眨,却又变作了天真无邪之态。
是谢文瑶。
沈淑慎道:“不过按部就班罢了。不过,倒有一件有趣之事。”
谢文瑶问道:“何事?”
沈淑慎道:“或许可以唱一出《还魂记》。”
谢文瑶奇道:“这是从何说起?”
沈淑慎道:“戏班中有一人,恰长着驸马的样貌,也跛了腿,虽是女子,我瞧着身量也相当,扮起来许能以假乱真。”
谢文瑶思忖道:“你要借此人佯装驸马还魂,钓出摘星楼放火之人么?只是这一计,我也曾使过相似的,并不奏效。”
沈淑慎道:“非也,殿下先前不过是虚影假从,这一个可是实实在在的。”
谢文瑶心道:她所言不错,既然这个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自然比那些虚无缥缈之物更令人生恐。这恐不仅仅有死者复生之恐,恐怕还有复生后财权纠葛之恐。我在沈淑慎最需助力之时同她订盟,不便是要借她之手,将这世家搅浑,方好浑水摸鱼?如今有了这假驸马,哪里还怕水不浑?
谢文瑶主意已定,便点头道:“你所言有理,便依计行事罢。”
沈淑慎道:“是。”
谢文瑶又道:“我替你去瞧了,皇姊那边好得紧。”
沈淑慎略带怅然地道:“那便好。”
谢文瑶起身离去,沈淑慎下神一阵,不觉抓了一把棋子在手中盘玩,回过神来,又思想起同谢文琼对弈时光,又不免是一阵心绪难平。
沈淑慎好容易将思绪转至目下顶顶要紧之事上来,她心道:虽对端宁殿下夸下海口,却不知怎样说服这武旦行杀头之事。按说倒也容易,不过是以旁的甚么要挟她,或者以利诱之,多半便能事成,但终究非是正义做派。
沈淑慎思索一阵,出了院子去,拦住一位路过丫鬟,吩咐她带庆彩班的武旦来——沈淑慎为谢文瑶清了场,院中无人伺候。
不多时,岳昔钧果然被带到沈淑慎房中。
沈淑慎倒也不苛待于她,颔首道:“坐。”
岳昔钧谢座。
沈淑慎打量岳昔钧一番,愈发的满意,问道:“你的户籍挂在庆彩班么?”
岳昔钧道:“是。”
沈淑慎道:“你来跟我,可还愿意?”
岳昔钧笑道:“小姐一不曾听过我开嗓,二不曾见过我身段,平白的要我做甚么?”
沈淑慎却不答,只问道:“你本工是武旦,学过武生否?”
岳昔钧答道:“不曾。”
沈淑慎道:“我要你演一出戏。”
岳昔钧问道:“却不知是甚么戏?”
沈淑慎道:“《狸猫换太子》。”
岳昔钧道:“这个戏哪里需要武生呢?”
沈淑慎道:“正是文戏武唱。”
“小姐要我扮陈琳么?”岳昔钧问道。
沈淑慎道:“不是。”
沈淑慎仍旧是温声细语,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轻松,道:“我要你扮赵祯。”
岳昔钧轻笑道:“奴家却不敢和娃娃生抢位。”
沈淑慎道:“戏中是娃娃生,戏外却不是。”
岳昔钧道:“奴家愈发的糊涂了。”
沈淑慎道:“我要你这狸猫换去太子,却声称太子乃是狸猫,你可明白?”
岳昔钧道:“只恐奴家无命唱这出戏罢。”
沈淑慎道:“我既然是你东家,自然保你周全。”
“有小姐之言,奴家自然放心,”岳昔钧婉拒道,“只是奴家身子骨不利索,恐难当重任。”
沈淑慎道:“正是要如此。”
岳昔钧却不多问,露出了一个“如坐针毡”的神情,道:“奴家不懂这些,这戏恐怕实在难唱,奴家还是回去练练《扈家庄》罢。”
沈淑慎道:“扈三娘配的是王英,赵祯却又不同了。”
岳昔钧道:“奴家并不在意婚姻事。”
“甚好,”沈淑慎道,“荣华富贵你也不享么?”
岳昔钧道:“身外之物罢了。”
沈淑慎心道:这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却更像驸马几分。
沈淑慎道:“你在台上演了这许多侠义女子,总该有些侠心罢。”
岳昔钧道:“不敢当。”
“不说甚么《周仁献嫂》,也不说《搜孤救孤》,”沈淑慎接着道,“单单说那红拂女,也当得起义薄云天。现有一件正义之事,你也不肯锄奸惩恶么?”
岳昔钧哪里会被她话语裹胁,推拒道:“奴家并不识李靖。”
沈淑慎道:“我若为李靖,你肯为红拂么?”
岳昔钧不由笑道:“小姐,奴家斗胆,若是小姐要我效命,不该以言语。当设计叫奴家陷入危境,天地不灵之时,小姐援手搭救,奴家必当死心塌地。”
沈淑慎道:“我哪里不知,只不过不愿用这些腌臜手段罢了。”
岳昔钧道:“小姐光明磊落,奴家倒真有些折服了。”
岳昔钧三番两次推脱,也不过试一试沈淑慎底线,实则明白虽然沈淑慎口中说得客气,却仍旧有千万种“不腌臜”的手段逼自己就范,若是再加拒绝,便是不识好歹,也未必有甚么好下场。
岳昔钧倒不怕甚么下场不好,她自娘亲们拿到了丹书铁券之日起,便有些如释重负,过一日是一日起来。此时,她也不过想道:先将安隐打发走便是。若是势头不对,我也能抽身离去,便是不能离去,不过是性命一条,又有甚么呢?只是不能承欢膝下,唯此为憾也。
岳昔钧顺着前一句道:“奴家倒并非不愿效忠于小姐,只是想求小姐应我一件事。”
沈淑慎道:“甚么事?”
岳昔钧道:“不论奴家事成与否,请不要牵连旁人。”
沈淑慎道:“这个自然。”
于是,岳昔钧问出了那个知晓了便下不了船的问题——
“却不知,我要扮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