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谢文琼离去之后, 岳昔钧这几日都浑浑噩噩。
七日之后的今天,方才有些生还之气。但娘亲们和安隐与她说话仍旧小心翼翼,也不敢提起当日之事, 也不敢提起谢文琼之名, 连皇家的字眼都讳莫如深。
岳昔钧扪心自问:事情何以走至了如今这般地步呢?
谢文琼自责, 她岳昔钧又何尝不自责。若是在京中不逞性子,偏要和谢文琼较劲,只作个泥性人儿,或许并不会生出这许多是非来。
可是若论后悔——岳昔钧是个不知后悔为何物的人。从军行时, 她刺出的每一枪, 都没有后悔的机会,因为并无益处。
岳昔钧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何种心绪。
那天事态平息之后, 英都和空尘从地窖中出来。英都隐隐听闻骚动,向岳昔钧又谢了一回恩, 谢她不肯暴露自己。当时岳昔钧呆呆愣愣, 已然有些话不入耳,倒叫英都担忧得紧。
二娘煮了压惊的茶来,岳昔钧喝了也不见好转。空尘看了, 也有些束手无策。众人皆知,这是心病, 而心药却远在别处了。
英都与空尘又住了几日,岳昔钧的症状好转了些,英都的毒也全然解了。朔荇王室仍旧一片暗潮涌动,英都尚未在其中站稳脚跟,离开太久终究不利, 因而她在今日见岳昔钧几乎大好了之后,便辞行了。
空尘也告了辞, 转回京中去。
一时间,又送别二人,岳昔钧身旁更加冷清。
没有了对于皇室追杀的提心吊胆,岳昔钧这才安安心心养起伤来。每日吃药休息,闲了晒晒日光,看起来惬意无比。
然而,这般景象也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安隐是在半月之后发觉的不对劲。那时候,官府的丹书铁券果然到了手,一切又回归平常。安隐搬回了原来的屋子,和岳昔钧同处一房,只不过并非一室。某日夜半,安隐只听“咚”得一声,接着便是岳昔钧的一声闷哼,这动静惊醒了安隐。
安隐连忙去岳昔钧的房间中查看,只见岳昔钧跌在床下,双眉紧锁,面色又红又白。
安隐赶忙去搀,问道:“小姐怎么跌下来了?是做了噩梦么?”
谁知安隐的手刚托上岳昔钧的手臂,却只觉一股大力捏上自己的手骨,生生疼疼。
岳昔钧仍旧没有睁眼,咬着牙恨声道:“不——”
安隐高呼道:“小姐,是我!”
岳昔钧这才倏忽睁眼,气喘不平。
安隐为她拍背,忧心道:“小姐若是噩梦惊悸,不如我去煮点安神的茶来?或者点香?”
岳昔钧气喘定了,微微笑道:“不必如此劳烦,你去睡罢,我不过一时噩梦而已。”
安隐只得按捺住心中的隐忧,扶着岳昔钧上床躺下。翌日,安隐悄悄将此事告知了几位娘亲,娘亲们心中皆有些猜测,也不由担忧起来,对待岳昔钧便愈发小心谨慎。
岳昔钧自个儿心里明镜也似的。她经此一梦,倒想起了自个儿的梦魇是何时而生的。
那是许多年前的秋天,落黄满地的时节。正是朔荇人“秋狩”之时,战事吃紧,那一次丰朝军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朔荇军突营而来,四下里全是北方鹰犬,是满目的鲜血和凄厉的叫喊。
岳昔钧所在的行伍急速回援,她心急如焚,冲在了最前方。
一路厮杀冲围,岳昔钧带着私心冲到了洗衣院所在的营地。紧接着,她便看到了叫她血液倒流的一幕——
一队朔荇兵从斜地里冲了过来,有人抓住了八娘的胳膊,想要掳走她,有人的荇钩直直扎向奋力抵抗的五娘的喉咙!
岳昔钧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不——”
她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手中的长枪扎穿一个个敌人的身体,又被使劲抽出,再复扎去……她就如同一个提线木偶,只会做这两个动作。
到了最后,四下里没有站立着的朔荇人身影,岳昔钧茫然四顾,被七娘拉拉手,牵下了马背。
当晚,她就做了噩梦。梦中,娘亲们和安隐葬身于荇钩之下。
如今,岳昔钧又做了一个相似的梦。只不过,梦中遇难之人,多了一个谢文琼。
岳昔钧这才想明白,她并不是因为和人同榻而眠方会梦魇。而是因为和人亲近,便不由自主地害怕失去。
偈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岳昔钧由爱生怖,此怖深深扎根,夜夜缠身,愈演愈烈。
又过了几日,岳昔钧夜晚梦魇不断,呓语不止,难以安歇。腿上伤口亦尚未好全,便渐渐发起热来。
二娘辨证把脉开了药,却不见烧退,便将岳昔钧送往镇上医治。大夫抓了药,也不见好,摸摸脉搏细若游丝,只摇摇头道:“恐怕是心病。”
谁又不知此乃心病呢?只是药石罔效,心医亦不能寻。
岳昔钧倒有力气安慰他人,只是容颜憔悴,气息短弱,并不起安慰之效。
如此这般又过几日,岳昔钧烧得愈发糊涂了,一日十二个时辰几乎不曾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终于,大娘来到了岳昔钧窗前,叫安隐扶着岳昔钧坐了起来。
安隐动手替岳昔钧更衣,取来的衣物却是一套便于行路的衣衫。岳昔钧心中一惊,隐隐有了些猜测,声气不足地问道:“这是何意?”
大娘默然不语。
岳昔钧又问道:“安隐姐,这是甚么衣衫?”
安隐亦不语。
岳昔钧透过窗棂,看到屋外站着其余几位娘亲。这般兴师动众,她心中的猜测更加确信几分。
岳昔钧苦笑道:“娘,我真不打紧,我不过是闲出病来,待烧退了,我做做活计便好了。”
大娘道:“正是给你找些事做。”
岳昔钧沉默一瞬,问道:“不知娘亲有何事吩咐?”
大娘道:“我听闻,莲平庵藏了几卷稀世经书,钧儿替我问问住持,可否誊抄几册来?”
岳昔钧道:“叫信鸽给空尘带封信问问便是了。”
大娘道:“还是钧儿替为娘去一趟,方显诚意。”
岳昔钧终于轻轻地应道:“好。”
众人皆心知肚明,此一行并非是求甚么经,而是叫岳昔钧远远看一眼昔日楼阁、昔日人物,以期慰藉相思之情,治了这心病。
岳昔钧换上了出行的衣服,拖着病体,半是糊里糊涂半是清清明明地上了马车。随行的只有安隐一人,只因人多并不好办事——毕竟京城大略并不准“岳昔钧”及她的家人入内了。
马车行到镇上,停在一处院子前。岳昔钧在车中便听见院中有人吊嗓子,唱的是《文昭关》,“心中有事难阖眼,翻来覆去睡不安”一句。
安隐上前叩门,和来人寒暄一阵,便将车子停在了院中。
岳昔钧被搀扶着下了车,头重脚轻中,她瞧见院子里站了好些人,踢腿的踢腿,跑圆场的跑圆场——原来这是一处戏班。
安隐向岳昔钧介绍了这庆彩班班主,班主名叫李春喜,四十上下,笑眯眯地接待了岳昔钧。
岳昔钧和安隐在客房安顿好,岳昔钧方开言问道:“我们要随庆彩班一同进京么?”
安隐道:“不错,大夫人托卢鸿雪卢公子介绍的班子,信得过的。”
岳昔钧点了点头。
安隐又道:“班主适才问我,是明日起行,还是过几日再走?小姐你看何日为好?”
岳昔钧笑道:“难道我还要算个良辰吉日么?事不宜迟,明日若能起行,便明日走罢。”
由是,二人将息一日,翌日一早,便跟随戏班起行往京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