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并未将疑惑说出, 而英都见岳昔钧的惊疑不似作伪,便也不再追问,继续讲述起自己经历之事来。
英都从王帐出来, 回得自己帐中, 见空尘在帐中盘腿打坐。英都没有惊扰, 却是空尘听得英都入帐之声,出了定。
空尘问道:“贫尼可是给施主添扰了?”
英都忙道:“这是哪里话起,你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空尘便提起正事, 道:“你身上‘十四子’之毒, 下毒之人你有眉目,不知可否叫我见一面?”
英都道:“见他何用?”
空尘道:“阿弥陀佛, 贫尼愿意劝他一劝,若能叫人向善, 也是造化。”
英都大剌剌往床边一坐, 哼道:“那种人何劳你相劝,你也劝不了他,黑心黑肝的东西, 怎肯就立地成佛了?只怕还笑你多管闲事,笑你……哼。”
英都不愿将“笑你痴傻”这句话讲全了, 独自生了些闷气,她知晓这闷气从何而来——空尘要度化世人,在空尘眼中,她英都也不过是茫茫众生中的一个罢了,和那下毒之人并未有甚么太大的不同。
空尘道:“事在人为, 不修前因,如何能知后果?”
英都道:“带小师太见见那厮也无妨, 只是那人心肠之毒,恐怕出乎小师太的预料,怕他对小师太也暗下毒手,便就糟了。”
英都生怕空尘说甚么“并不怕这些”,忙又道:“我也知小师太有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决心,但劝小师太‘留得青山在’,日后好度化千千万万人,在此行事谨慎些,便是为了我——好么?”
空尘合掌道:“自然,施主之意,是叫我暗中探查?这毒方恐难得到罢。”
英都道:“不错,我既然知晓了是何人所为,自然有法子。”
一日之后,英都果然带着毒方来见空尘。空尘问道:“施主如何得到的毒方?”
英都知晓空尘绝非刨根问底之人,也不想胡言哄骗她,便囫囵道:“是他给我的。”
空尘道:“那人肯向善,也是施主的功德。”
其实,哪里是那人肯向善。英都既然知道这下毒之人十之八|九是她三兄的友人,便纠结了几位拳壮的好手,半夜将那人一顿威胁恐吓,打得鼻青脸肿,由此才得到的毒方。
空尘见了方子,细思一番,列出了药方。英都正瞧着她的隽逸笔锋,忽听帐外一阵喧哗,有人大喝道:“英都,你给老子出来!”
英都蹙眉,向空尘道:“你在帐中,不要出来。”
说罢,英都撩开帐门,出了帐道:“甚么疯狗在此乱吠?”
帐外,英都的三兄半扶着他那青一块紫一块的友人,愤然道:“是你带人打我好友的?”
英都抱臂道:“是我,怎样?”
三兄阴恻恻地道:“既然你肯承认,那便好办,你下跪道歉罢?”
英都施施然道:“我只跪神仙和母妃、父汗,他算甚么东西?我若是跪了他,你是我兄弟,是不是也要跪跪他?”
三兄怫然道:“一派胡言!你不愿跪,那便给我好友赔礼道歉!”
英都道:“三兄,我和你这好友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怎会无缘无故就打了他呢?”
三兄道:“你不是已然认下是你打了他么?怎么,难道要出尔反尔吗!”
英都微微扬起下巴,道:“我打他,是因为你啊三兄。换而言之,是你致使他挨的打,所以,不是我打的他,是你打的他。”
三兄被这套说辞震惊了一瞬,不由瞅了一眼友人脸色,觉他脸上似有怨怼之色,三兄便禁不住提声道:“胡说!更是胡说!怎么是我打了他!分明是你打的他!打人就该道歉,你道歉不道歉?!”
英都哈哈大笑,道:“三兄,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你叫他干的那些龌龊事,我可是全问出来了,你如今还要替他出头么?”
那友人连声否认道:“三殿下,我甚么都没说啊!”
英都火上浇油道:“三兄要我道歉,这也好办,去至父汗帐中,你我论一论谁对谁错!”
三兄心虚,却还是赌一把英都无有实证,道:“不是怕了你才不去父汗帐中,而是父汗日理万机,我不想拿这等杂事来烦他!”
英都道:“那我来做这个恶人,走!”
英都最后一个“走”字,不单单是说给三兄和他带来的人听的,也是说给帐外自己人听的。英都的人听得号令,便成包围之势将三兄一干人围堵了起来,英都从三兄身边经过,径直往王帐去,那些包围着的人也跟着英都而行,如同网兜般兜着三兄一行人,逼得三兄不得不随着英都同去。
三兄一路上仍心怀侥幸,直到英都在王帐中掏出那张毒方,三兄才冷汗涔涔起来。
三兄猛然侧首瞪向身侧的“好友”,却见那人缩头缩脑,不敢与自己对视。三兄这才明白过来,那人向自己隐瞒了实情,才落得如今的被动局面。
三兄啮齿道:“儿不知,也不认得这毒方。”
英都道:“三兄不认得,你身旁的人总该认得。”
那人哆哆嗦嗦地道:“是三殿下叫我给……下毒。”
三兄慌忙道:“父汗,您不要信他的胡言乱语,是英都收买了他作伪证!”
英都并不为自己辩驳,只道:“父汗明察秋毫,自然能分辨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
天汗面上不喜不怒,道:“此事我知道了,这个人留下,你们都可以走了。”
三兄还想为自己争辩几句,却被天汗瞪视着,说不出话来。出了王帐,三兄恶狠狠地冲英都放了一句狠话,便急匆匆离去,多半是要找他的谋士商议。
英都心情颇佳地走回自己帐中,见空尘仍在帐中,心情又佳一分。
空尘问道:“施主的麻烦解决了么?”
英都道:“解决了。”
空尘便道:“施主请来瞧。”
空尘给英都看了药方,指点着说哪几味要在朔荇便可得,哪几味药朔荇无有。两人商议一回,决定将朔荇可得的药搜罗齐备后,便南下寻药。
出发之前,英都给几位兄弟姊妹都寻了些不痛快,又布下疑阵叫几人互相猜忌起来,这当中种种具体如何,英都并非细说,故而岳昔钧也未细问。
英都完完整整讲罢她如何得了药方之事,望着星空没来由地叹了口气,道:“我还听闻,你们丰朝人有个有关星子的掌故,叫牛郎织女,讲的是有情人不能长相守的故事。”
岳昔钧微微点头道:“不错。”
英都又叹了声气。
岳昔钧顺着英都所言道:“阁下为情所困么?”
“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罢了,”英都苦笑道,“也是我异想天开,自己作孽而已。”
岳昔钧道:“阁下有情,怎能叫作孽?”
英都道:“你是不知我钟情于何人,若是知晓,恐怕也在心中唾骂。”
“自然不会。”岳昔钧道。
英都憋得狠了,此时星垂高林、夜凉如水,她有所触动,不吐不快地道:“我便实话和你言讲,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现在车中酣睡之人。”
岳昔钧心中一惊,想道:车中只有谢文琼、伴月和空尘三人,她说的是何人?难不成是谢文琼?不错,今日听了谢文琼和我亲昵的话语,可不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么?我若知晓,心中唾骂……骂应当是不会骂的,但是……嗯……确实有些芥蒂……只是不知英都如何钟情于她?难不成她二人有旧?不,不像是有旧,那便是一见钟情么?也可能不是谢文琼,是伴月么?瞧着英都也不曾和伴月言语,也不曾怎瞧过伴月,多半不是了。啊是了,英都今日搀过谢文琼,在崖边时候,谢文琼还为了她的草药险些跌下崖去,难道英都因此而对谢文琼有意?
岳昔钧心中百转千回,想得百味杂陈,又酸涩又尬然,还带着些隐秘的庆幸和欢喜,总而言之,她一丝丝、一缕缕都不曾往空尘身上去想,在她心中,这等出家人和情爱是半点不沾的——旁人单相思也不可。
英都瞧瞧岳昔钧的脸色,见她眼神闪动,便以为她明白了。英都气也不叹了,双臂一摊,向后仰躺在地上,低声道:“你想骂就骂罢,骂了我也舒坦些。”
岳昔钧微微摇头道:“我不骂你。情情爱爱这等事是求不得的,但它本身是无有错处的。你对她有意,只不过是得证那人很好很好罢了,我又有甚么好骂你的呢?”
英都道:“不错,那人是很好很好,我便更不该叫我的痴念打搅到她。”
岳昔钧心中盘算道:英都是敌国汗女,若真和谢文琼彼此有意,那更是隔着家国大义,恐怕难有善果……我想这些作甚,谢文琼本不爱她,我何必做此推演?是了,英都肯对我讲,未必不是因为听了我们白日的对话,以为我对谢文琼之情不深,她还有插手的余地。我不妨叫英都死死心,让她以为我和谢文琼两情相悦,也算是为两国行善积德——
岳昔钧不敢去想自己究竟有多少私心,也不敢去想心中酸意由何而起,生怕想一下,便藏不住自己和谢文琼也未必有善果的内情。
星天夜风中,岳昔钧缓缓开言道:“是矣,我也对她一往情深。”
英都“哗”得坐起身子,险些控制不住声量,临出口好歹按捺住了,喉中发出一声震惊而又艰难的声音:“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