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林间小道上, 驶过一辆马车。
赶车的人蒙着面,看身形是一位女子。
这女子的手背有些发红,像是灼伤。她回头冲车中道:“小姐, 前面就是一处城关, 我们要找个客栈投宿么?”
车中一个轻轻柔柔却能听出些许沙哑的声音道:“好。”
马车穿过树林, 来到了城关处。城楼高耸,城门处有巡城盘查出入。
赶车的女子递了路引,巡城看了,撩开车帘往里扫了一眼, 问道:“不曾携带武器罢?”
车中身着水田衣的女子答道:“不曾。”
马车顺利过了关, 行至一处客栈停下。赶车的女子高声喊了一声“掌柜”,便下车来搀扶车中的女子。车中女子似乎有腿疾, 一手拄着拐,另一手扶着那赶车女子。
客栈掌柜闻声出来, 叫小二赶了马车, 问那二位女子:“客官住店么?”
赶车女子道:“住店,一间上房。”
掌柜应道:“好嘞。”
二人取了钥匙,进屋歇下, 双双揭了面纱——正是安隐和岳昔钧二人。
七天前,摘星楼火起, 安隐扯了一大块帘布,以水浸湿,背上岳昔钧,再披上帘布,将两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 只自己露出一双眼来看路。
她随众人冲下七楼,见到一层有人开辟了道路, 咬一咬牙对岳昔钧道:“我们从后门跑了罢。”
岳昔钧也知现下是个好时机,若是等半夜驸马府走水,一恐夜长梦多,二恐叫人觉察蹊跷。
但岳昔钧也有顾虑:“那边火势大,不必冒这个险。”
安隐道:“无妨,我看过了,还冲得过去,小姐你裹好帘子,不会有事的。”
岳昔钧只得道:“你小心。”
安隐背着岳昔钧,闷头往后门冲去,岳昔钧被裹在帘子中,只觉得周身更加热了起来,帘布愈发贴合地闷在身上,其上的水分被迅速抽干,像是催命的符咒就悬在头顶。
安隐的双眼已经被熏红了,肿胀不堪,几乎难以睁开,她勉力辨别方位,咬牙一冲,伸出手将门一推——
她的手被燎了几个泡,但她已经全然顾不得了。
安隐背着岳昔钧就地一滚,扑灭背上的火,然后又趁着无人发觉,在夜色和混乱的遮掩下往坊门奔去。
二人直奔安远坊——安隐早已从空尘那里得知了英都所住的客栈的名称——蒙了面悄悄投奔英都而去。
此间客栈的掌柜是英都早已打点了的,因英都是长住,故而不可不登记符文,而悄悄收留岳昔钧与安隐在房中一晚,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英都见了岳昔钧和安隐二人灰头土脸的惨状,大骇道:“不是子时才……这是怎么回事?”
安隐简要说了来龙去脉,英都连忙道:“我去开一些药膏来,二位且坐一坐,等会儿有人送凉水来给二位擦身。”
岳昔钧和安隐道了谢,英都摆摆手,抓起空尘那个小一号的幂篱,正要推门出去,岳昔钧忽而道:“不知现下可方便请阁下为我等寻两身女装来?”
英都转回头道:“恩公要乔装而行?”
岳昔钧道:“正是。”
英都道:“这好办,等着便是。”
岳昔钧拱手道:“有劳。”
英都离去不久,果有店小二将两桶凉水送到房门口。两人互相帮着擦拭了灼伤的部位,凉水一激,伤处之痛减缓许多。
安隐的双目仍有些刺痛,流泪不止。
岳昔钧见了,道:“你受苦了。”
安隐笑道:“小姐说甚么呢,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岳昔钧便也笑道:“好。”
英都来得很快,除了带来岳昔钧要求的几样东西,还寻了支拐杖来。
岳昔钧和安隐隔着屏风换了新衣裳,转出来后,英都一见,不由笑道:“恩公好生俊俏,这换上了女子装束,真真似个女子。”
岳昔钧也笑道:“大抵我命里合该当个女子。”
顽笑一番,岳昔钧与安隐二人在英都处借宿一宵,英都本要让了床给岳昔钧住,却被岳昔钧婉拒了。岳昔钧和安隐二人睡了小榻,和英都的床铺隔着一架屏风。
翌日坊门一开,岳昔钧和安隐便乘着英都置办的马车上路了,包里带着英都手下准备的身份文书,乔装成一对外出探亲的主仆,一路直奔岳城而去。
临行前,岳昔钧曾问英都道:“阁下伤势可好了?不知何时动身?”
英都道:“既然恩公不需我在京中待命了,我不日也便归国。”
岳昔钧道:“好,你的毒解后,空闲时来岳城寻我。倘有需要援手之处,只管开口便是。”
英都笑道:“明白,我与恩公书信联系。”
英都送了岳昔钧一只信鸽,用以二人书信往来。
岳昔钧一揖道:“后会有期。”
英都便也还礼道:“后会有期!”
——而此时,岳昔钧和安隐在临近岳城的一处小城客栈住下,才从几日奔波风尘中约略喘出一口气来。
安隐帮助岳昔钧擦洗完毕,把岳昔钧扶上床后,自己也快速梳洗罢,瘫倒在旁侧的小床之上,舒舒服服地喟叹了一声:“可算是逃出生天啦!”
岳昔钧也笑道:“是啊,只要和娘亲们回合,一切便好说了。”
却原来,英都也差人护送了岳昔钧二人,并在暗处为二人引路,协助她们母女相会。
由是一路快马加鞭,顺风顺水。
而那厢,谢文琼却并不怎么顺遂。
谢文琼自打头七夜开了棺,伴月总疑心她中了邪。伴月近日伺候得愈发仔细,也便注意到谢文琼时常眯眼冷笑,却不知是对着空中甚么东西。
伴月看得心中发毛,又不敢对人说,更不敢开口问谢文琼,只得自个儿胡思乱想起来:殿下不会是对驸马思念太深,发了癔症罢?还是那日棺中有甚么不干净的东西,招惹了殿下?这该如何是好?平白去请太医,又恐惊动旁人……
她正没着落,却发生了一件让她更没着落的事情来。
起初,伴月并未意识到有甚么大事要发生了。谢文琼只是叫她去沏茶,沏罢,谢文琼呷了一口,悠悠地道:“伴月,你跟着我多久了?”
伴月道:“回殿下,十年了。”
谢文琼道:“我待你还算宽厚罢?”
伴月道:“殿下待奴婢是极好的。”
谢文琼道:“嗯,那我有件事要去办,你助不助我?”
伴月道:“殿下但讲无妨,奴婢在所不辞。”
谢文琼道:“整点几位识得北地路途的车夫、功夫高强的侍卫、手脚麻利的丫鬟,都叫嘴严些,明日坊门一开便启程。”
伴月怔愣一下,道:“殿下要远行?往北去?”
谢文琼道:“嗯,再叫沉榆打点好行装,去罢。”
谢文琼显然不欲多言,看神色也不是临时起意,那么临行前才着手准备——就是有阻碍。于是,伴月把到嘴边的一句“陛下和娘娘那边不辞行么”咽了回去。
公主府上灯时候,仍旧一片和谐平常。而一吹了灯、落了锁,就开始悄悄忙碌起来,备车的备车,装干粮的装干粮,包衣裳的包衣裳,一切仓促而井然。
翌日一早,一辆寻常马车从公主府的后门驶出,径直往京城北城门处去了。
这是谢文琼生长这么大,头一次出京城。谢文琼本以为,自己出京城,或许会激动,或许会忐忑,但真出了京城,她却心如止水——但如果想到某个人曾许诺同游,这止水便要掀起狂风骇浪了。
出北城门需得查验身份,谢文琼早有准备,并不惊慌。
巡城核验过文书,恭敬地让了道:“沈小姐,请。”
——谢文琼开棺后的第三日,便请沈淑慎过府一叙。
谢文琼甚么都不言语,只说要出去散心,不想叫父皇母后忧心,以至大动干戈,故而借沈淑慎身份文书一用。
虽然沈正儒提点过沈淑慎,但沈淑慎心仍系在谢文琼身上,立时点头答应了。
如此,谢文琼顺利出了京城,一路往北,直奔岳城而去。
一路上奔波劳苦,谢文琼金枝玉叶,却也不曾抱怨一句——她的话忽然少了起来,像是憋着一口甚么气不肯散了。
翻山越岭,过城过村,马都换了五匹,谢文琼一行终于到了岳城城墙之下。
岳城城如其名,多山。谢文琼从车窗中望去,只见远近高低层峦叠嶂,是北地难得的好山水、好风光。
谢文琼心中冷笑一声:也难怪能养出那样的妙人来。
马车过了城关,车夫请示道:“小姐,我们往何处去?”
谢文琼道:“寻处客栈下脚。”
车子便驶进一处客栈,收拾停当,伴月问道:“小姐,我们接下来要做甚么?”
谢文琼站在窗子边,望着街上孩童嬉戏,道:“着人去打听,卢瀚海和孔靖月的老宅,现在还有没有人住?若是没有,便叫人打听打听卢鸿雪。”
这大半个月走下来,伴月自以为明白谢文琼要做甚么了。伴月心道:殿下思念驸马心切,竟然要到驸马小时住的宅子看看。真是痴情至深啊。
这般想着,伴月将谢文琼的吩咐吩咐了下去,自有人去办了。
伴月回房之后,见谢文琼仍临窗静静地往下望着街坊,不知道在想些甚么。谢文琼本就因哀痛而消瘦的脸颊,在多日的旅途中,也不曾生出肉来,倒显得人脱去了稚气,生出一些凌厉来。
摘星楼的那场大火,不仅仅使岳昔钧金蝉脱壳,也是谢文琼的凤凰涅槃。
——而此时,谢文琼与岳昔钧相距不逾二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