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忍痛道:“殿下此言何意?”
“休要装傻, ”谢文琼道,“真当本宫信你,现下便对本宫百依百顺了?本宫不曾对你做甚么, 你却如此殷勤, 岂不叫人生疑?本宫本想静观其变, 但今日一观,驸马仗着一副好皮囊,似有得寸进尺之意,敢莫是拿本宫作耍来了?”
岳昔钧避重就轻道:“殿下错怪了, 若是殿下不喜臣自荐枕席, 臣只待殿下临幸便是。”
“哈,”谢文琼忍不住笑了一声, “本宫不知你葫芦里卖得是甚么药,但既然说破了, 本宫倒要提醒你——莫要在本宫身上打甚么主意。”
谢文琼道:“你在外头做甚么勾当, 本宫若想过问,你猜你还能否好端端坐在此处?”
谢文琼弯下腰,手轻轻搭在岳昔钧的左腿上, 脸上显出些天真的神色,道:“驸马这条腿, 若是真废了,本宫再收了你的轮椅、拐杖,驸马只能在寝室里爬,用手、用肘、用右腿……多可怜啊,驸马也不想如此罢。”
岳昔钧闻言竟然缓缓笑了, 道:“殿下不必吓臣,殿下不会如此做的。”
谢文琼的手微微使力, 面无表情地道:“你怎知本宫不会?本宫瞧你也就这脸还中看,割了舌头乖乖陪着本宫,好是不好?”
岳昔钧仍旧笑着道:“臣知殿下乃是心软之人,怎会作出这等残忍之事。更何况殿下爱干净,将臣弄得如此乌糟,殿下瞧着也不喜罢。”
谢文琼被她道出所思所想,一时却不想输了阵,嘴硬道:“你又不曾尝过本宫手段,怎知本宫不敢?”
岳昔钧不答,只将手覆上谢文琼按在自己左腿的手之上,狠狠往下一按——
谢文琼惊叫一声,立刻抽手,却被岳昔钧死死按住。谢文琼能感受到掌心之下是岳昔钧单薄的春衫,衣衫之下隐隐有细纱布的触感,纱布层层裹住伤处,不知是否为谢文琼的幻觉,她竟觉有血从手心之下慢慢溢出,湿了掌心——也或许是掌中惊汗。
凉亭垂了薄纱,侍女皆退至不远之处,听了叫喊,有人急趋而来,谢文琼不想叫人瞧见,高声道:“无妨,不需来!”
于是来人一顿,行了一礼,又退了回去。
亭中,岳昔钧钳住谢文琼的手,任她怎生挣扎,也不松手。
岳昔钧其实并不好受。她汗透衣衫,面上也去了血色,唇色更是泛着青白来。
谢文琼在惊慌之中去看岳昔钧的眸子,却发现岳昔钧的瞳孔散了开来,一副失神模样。
谢文琼不由凑近道:“你……你何必……”
倏忽,岳昔钧的另一只手揽过谢文琼的后颈,与她双额相贴,有气无力地道:“殿下,臣纵然有不尽不实之言,但有一句是真心实意的。”
岳昔钧在这个距离,瞧不见谢文琼的神色,却也觉察谢文琼出了细汗,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殿下嘴硬心软,做不出这等残忍之事。”
谢文琼想瞪她,但咫尺之间,眼珠转不开,便急急小声叱道:“那还不放手?!”
岳昔钧从善如流地松了腿上的手,改为双手揽住谢文琼的脖颈,示弱道:“殿下,臣好痛。”
谢文琼一时竟没想将她推开,抿抿唇道:“活该,谁叫你自找苦吃?”
岳昔钧缓缓阖上眼睑道:“臣见惯了残忍手段、残忍之人,他们不是殿下这般的。臣只是想请殿下知晓,不必用这些来吓臣。丰朝驸马就是陪公主解闷的,解闺房之闷,也是驸马本分。臣留在殿下身边,并非心怀鬼胎,也不会是受屈于恫吓。”
岳昔钧轻声道:“臣只是认命了。”
这便是岳昔钧的高明之处了。她不讲“臣只是明悟了自己的职责”“臣心甘情愿”,而是讲“认命”,语中带着几分无奈,更易叫人信了她因何转变之大。
谢文琼无端地心中一空,似乎是被这句“认命”感染,怔怔然说不出话来。
半晌,谢文琼方道:“你先放手。”
岳昔钧双臂便卸了力气,软软垂在身侧,她缓缓向后靠上轮椅背,似乎睁眼都有些吃力,眨了两次眼才慢慢睁开——好像风雨中蝶翅不稳。
谢文琼这才发现,岳昔钧的睫毛已然湿了。
谢文琼用帕子擦了擦自个儿额头上的细汗,坐回榻上:“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岳昔钧似乎仍旧不曾找回气力,低声道:“臣冒失了。”
谢文琼见她汗出也不曾擦,又抹不下面儿来顺手替她揩了,又不知怎的不想叫侍女来服侍,只得故作不见,兀自饮了一口茶水。
谢文琼也不至于全然将岳昔钧晾在此处,端了另一杯茶水,倾身递到岳昔钧唇边,也不言语。
岳昔钧先道了一句“谢殿下”,微微仰头,就着谢文琼的手,咬着杯壁借力,将一杯茶饮尽了。
谢文琼搁了茶杯,起身撩开一段纱帘,向侍女道:“请李太医来。”
岳昔钧在谢文琼背后开言道:“不必劳动太医。”
“少说两句罢。”谢文琼放了帘道。
李太医来得快,谢文琼回避了,岳昔钧遮着胯|下,叫李太医重新上药包扎,方被人推着往书房中去。
谢文琼见她来了,问道:“包扎停当了?”
“停当了。”岳昔钧道。
谢文琼便转回头,手中继续写字,道:“嗯。”
岳昔钧问道:“殿下在写甚么?”
谢文琼道:“给终温的贺贴。”
“终温”是沈淑慎的表字,取“终温且惠,淑慎其身”之意。
岳昔钧道:“沈小姐有喜事?”
谢文琼道:“四日之后,便是她的生辰。”
岳昔钧心道:这倒巧了,她与我约定之期,也在四日之后。我走了,于她倒是一桩大贺。
岳昔钧道:“臣若是不去,恐怕不妥当罢。”
“有甚么不妥?”谢文琼道,“无妨。”
谢文琼心道:且看上次你二人相见,便是刀光剑影的,沈淑慎生辰,若你再去,不便是叫她着恼么?
岳昔钧便不再提,转而问道:“殿下的藏书,臣可借阅否?”
谢文琼头也不抬地道:“看罢。”
岳昔钧于是转着轮椅,在谢文琼书架之前细细看起书来。谢文琼日前将话本都烧尽了,因而架上是一些诗词经史,好些岳昔钧都从娘亲们口中听过,却不曾亲自读过,便取来津津有味地瞧了起来。
一时间,书房中只闻笔走之声、翻页之声,倒是一派温馨和谐之气,真好似二人恩爱甚笃、相敬如宾一般。
谢文琼先搁了笔,转来看岳昔钧在看甚么书。岳昔钧手中正是一卷《后盈史》,谢文琼瞧见了,心中一动,也效沈淑慎试自己一般,状似随口道:“驸马可曾听过有关盈世祖的传闻?”
岳昔钧道:“殿下所指,是甚么传闻?”
谢文琼道:“有人传言,讲盈世祖乃是女子之身。”
岳昔钧笑道:“捕风捉影之语而已。”
谢文琼道:“未必不是空穴来风。”
岳昔钧道:“此事也忒离奇,盈世祖若是女子之身,怎能瞒过这许多人?”
谢文琼心道:那你可是这里的行家。
谢文琼道:“她一生传奇,未必无此能耐。”
岳昔钧笑道:“是也非也,前朝往事罢了,何须深究。”
谢文琼道:“本宫只是好奇,若她是女子,那她与皇后……”
岳昔钧道:“宫闱秘事,恕臣不敢和殿下谈这个天。”
谢文琼道:“那也是前朝的宫闱秘事,此间只有你我,谈谈无妨。”
岳昔钧叹息道:“臣只是想,斯人已逝,这等闺中事,倒也不必翻出来讲罢。”
谢文琼佯愠道:“好啊,只驸马是圣人,我等都是爱嚼舌根之人了?”
岳昔钧道:“臣无有此意。臣不过忽然有此一念——若是盈世祖真为女子,她既然不肯自个儿挑明,便是身处龙潭虎穴之中,不可言说了。”
谢文琼知她虽言盈世祖之事,却也带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意,自也开不了口说“难道本宫这里也是龙潭虎穴么”这等话。虽然岳昔钧才说过“认命”,却并未坦白女子身份,想来是顾忌着“欺君之罪”这一桩罪名,谢文琼也不想逼人太甚,此番便也不同她全然讲破。
谢文琼道:“那祝皇后,总该是知情的罢。若是世上无一人知晓,岂不忒孤独了。”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谁知道呢。”
谢文琼道:“若是祝皇后得知,也不知真有女子之爱还是甚么……”
岳昔钧敏锐地道:“殿下对于此事好奇?”
“也非好奇,”谢文琼笑道,“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岳昔钧也试探道:“殿下和沈小姐几形影不离,又听殿下提起这女子之爱,臣……”
谢文琼连忙道:“我与她清清白白,不曾有过甚么。”
岳昔钧道:“是臣多嘴了。”
谢文琼并不曾试出甚么,反被倒打一耙,却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便作罢了,转而说些正史来,岳昔钧捡些不触及皇家利害的话儿讲,二人倒是相谈甚欢,亭中剑拔弩张之势好似过眼云烟一般。
岳昔钧一直待到晚膳罢方回驸马府,安隐算算日子,该换药了,便要去解岳昔钧腿上纱布。
岳昔钧拦住了,道:“已然换过了。”
安隐狐疑地道:“公子今日只在公主府中,是谁给公子换的?总不能是公主罢?”
岳昔钧道:“殿下给我请了太医。”
安隐觉察这其中有隐情,问道:“出了甚么事么?”
“无事,”岳昔钧微微一笑,“不过是一出苦肉之计。”
安隐连声关切道:“苦肉之计?公子受苦了?可还要紧?计策如何了?”
岳昔钧只答最后一问:“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