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道:“还请殿下府上备齐绸带三十二条, 大笔一支,以及圆纸三十二张。”
谢文琼道:“要这些东西作甚?”
岳昔钧道:“殿下可曾玩过象戏?”
“自然玩过,”谢文琼道, “难不成, 你要这些人来, 是要装扮成棋子,以地为棋盘?”
岳昔钧笑道:“殿下聪颖,一点就通。”
谢文琼被夸,也有些得意, 又不好过于喜上眉梢, 只微微弯了唇角。
谢文琼道:“这个容易,今日便可齐备, 你随我去府中,我叫她们取东西来便是。”
岳昔钧应了, 便随谢文琼来至公主府中。是时, 沈淑慎恰来拜访,见了岳昔钧,倒有些诧异。
沈淑慎心道:公主不曾正眼瞧她, 今儿个怎邀她入府中来?莫非公主爱慕男子,这日久生情, 竟瞧出驸马的好处来了?
如此想罢,沈淑慎心中不快,又有些醋意,看岳昔钧的神情便越发不善起来。岳昔钧有所察觉,却不能猜透这敌意因何而起, 只当不知不见。
公主府里备齐了东西,岳昔钧叫人在圆纸上写下“帅”、“车”、“相”种种棋子之名, 分黑红二色,以绸带绑在三十二人背后,当作三十二枚棋子。又以大笔在地上画下棋盘,岳昔钧轮椅推至戏台之上,而谢文琼坐在看台椅中,二人相对而望,各执一枚令旗。沈淑慎陪坐在谢文琼身侧,绞着帕子不知在想些甚么。
恰逢春乍暖时候,几乎没有日头,微风一吹,倒也舒适。
谢文琼执红,一挥令旗,一着“当头炮”使将出来。背后有红色“炮”字的侍女依令而行。
岳昔钧还以“屏风马”,也是令旗一挥,棋子走位。
二人你来我往对弈了几招,谢文琼先吃了岳昔钧一子,背上黑字的侍女离开了棋盘。
然而,又走几步棋,岳昔钧便吃了谢文琼一字。如此胶着几十回合,岳昔钧渐渐显现出颓势来。
谢文琼笑道:“还以为她有多大能耐,却是个后继无力的。”
沈淑慎道:“想必她不曾叫殿下尽兴,下一盘我陪殿下可好?”
谢文琼道:“并非不曾尽兴,先前几十合,已然是酣畅淋漓。”
沈淑慎心道:这正是臣子棋的下法,不可赢,又不可输得一塌糊涂,须得臣子比君王棋技高明才能为之。人说“象戏翻能学用兵”,听闻这个驸马有军功在身,有如此棋艺倒也平常。只是她往日还敢出言不逊,今朝怎不在棋上杀公主个片甲不留?反倒让我失了机会。
那厢,安隐也瞧了出来。
戏台上只有安隐与岳昔钧二人,因此她小声说道:“公子,你下臣子棋,真是要走怀柔的路子,与公主交好了?”
岳昔钧道:“正是。”
岳昔钧心道:说来却有些阴毒,公主倒是无错,不过是生在帝王家而已。我与她交好,不过一场算计,我是可以抽身便走,她之后又如何呢?她会因此而不再信他人了么?
岳昔钧转念又想道:世间情理哪里是能够一一分说明白的。昔时她磋磨于我,难道我又有甚么错处不成么?
由是想罢,自硬下心肠,宽慰自己“若是公主是轻信之人,便是不栽在我手,往后也定会吃亏”,然后安安稳稳输了这局棋。
谢文琼已然尽兴,笑道:“这以人作子,果真与手谈不同。”
沈淑慎想与公主多说会儿话,虽然心中已有答案,还是问道:“如何不同呢?”
谢文琼道:“棋子终究是死物,瞧着人棋动起来,方有对局紧张之感。”
沈淑慎心道:坏了,公主既然好此道,想来对于军中排兵布阵也好奇非常,驸马正是这里的行家,我却对此不知不能。
此时,岳昔钧也来到了看台之上,报了门,恰巧听见谢文琼这一句,便道:“殿下既然喜爱这些令人紧张的东西,臣还有一个玩意儿可以进献。”
谢文琼问道:“是甚么?”
岳昔钧道:“百戏。”
谢文琼道:“本宫听闻过这个,乃是民间喜好。”
岳昔钧道:“正是。殿下若是想出府去,街头便可见到。若是不愿出府,请了班子来府中,也是一乐。”
谢文琼心中有些犹豫不决:父皇素来标榜自己勤勉,宫中几乎禁了歌舞杂耍,也不许皇子皇女“玩物丧志”,若是请了百戏班子来府中,恐怕少不了一顿教训。
但是,谢文琼心中又自迷茫起来:皇兄们倒或多或少有登大宝的志向,我又有甚么志向可丧呢?人人都说,女子温惠贤良,便可嫁一如意郎君,往后相夫教子,夫、子发达,这女子也能过上好日子。可是甚么又是好日子呢?我生在帝王之家,要甚么有甚么,这不是好日子吗?若这是顶天了的好日子,我又要追求何物呢?父皇要求我读书做人,对我的期许也不过是“常乐”罢了,但若是追求常乐,我又为何不可耽于“玩物”呢?若是要我立身端正,是要如寻常女子般嫁个好人,我如今已然成亲了,又不需相夫,又不要子嗣,那如此活来,究竟为何呢?
她不得其解,又想道:皇兄们便是无意问鼎,也有做贤王之心,养着诸多门客,自要一番威信。我若是做贤公主,又给何人做来?食邑的农夫农妇么?他们会在乎吗?交了税粮,便不再关心粮食去往哪里了罢。为了天下女子作表率么?人说皇后合该母仪天下,我身为公主,也要一样么?便是作了表率——是要她们也学着规矩压身,不得喘气么?她们学了又能如何呢?再去相夫教子?去把自己关在后院,去培养“来日栋梁”么?那我在她们眼里是甚么?是庙里的泥塑、巷头的牌坊么?
她心中不曾有过答案,竟怔怔望着场上棋盘出神,想得久了,沈淑慎也担忧起来,轻声出言询问道:“殿下?”
谢文琼方才回过神,心中不由想道:无怪那些人要出家、要云游,俗世间的事务已然穷极无聊,只有未知之事才能略有趣来。我也不必闷坐府中,出去走走,想来疑问可解——便是父皇和母后得知此事,又能如何?
谢文琼想起岳昔钧方才说的话,道:“那便出府去看罢。”
岳昔钧便道:“瓦舍之中便有百戏,只是恐人多,冲撞了殿下,臣可以差人包了场子,专请殿下去。”
“可矣。”谢文琼点点头。
岳昔钧问道:“不知殿下何时得空?”
谢文琼道:“随时。”
岳昔钧笑道:“如此,臣便早做准备为好。安隐,你去江阳坊瞧一瞧,可有干净瓦子可供殿下驾临。”
安隐领命去了,岳昔钧道:“殿下可要再下一局棋么?”
谢文琼道:“不必了,已然尽兴。”
谢文琼又向沈淑慎道:“若是你想玩一玩,和驸马玩一局也就是了。”
沈淑慎本想摇头,忽而又想道:若我能大败驸马,或许公主见我棋技更高,往后便不再与驸马下棋了。
于是,沈淑慎对岳昔钧道:“不知驸马意下如何?”
岳昔钧道:“小姐既然开言,岳某自然奉陪。”
谢文琼笑道:“只斗棋无趣,不若设个彩头。”
谢文琼此言一出,岳昔钧便察觉出公主对自己已然没有了厌烦。岳昔钧只道谢文琼气已出够、并不记仇,也便不再此事上多费心思。
岳昔钧问道:“这彩头是殿下出,还是输家出?”
“既然是本宫提出,那便由本宫来出罢。”谢文琼道。
沈淑慎道:“那殿下要出甚么?”
谢文琼道:“赢家从本宫府库中挑件东西,如何?”
岳昔钧和沈淑慎二人都不想要甚么东西,岳昔钧道:“若是臣胜了,可否不用东西,要殿下应臣一件事?”
谢文琼道:“你要本宫应甚么事?”
岳昔钧道:“现下不知,可否日后再兑?”
谢文琼思忖道:“此事需得是本宫能为之之事,若是太过荒唐,本宫也不认的。”
“臣明白。”岳昔钧笑道。
沈淑慎也道:“谨儿也要殿下一句承诺。”
谢文琼点头道:“好。”
于是,岳昔钧回到戏台之上,棋子各就各位。沈淑慎执先手棋,出招凌厉,步步紧逼,杀意毕现。岳昔钧见招拆招,棋风较上一局一变,变得绵里藏针,行了一步看似闲棋,十几合后才令人发觉是草蛇灰线之法。
沈淑慎渐觉吃力,心中不免有些焦急,迟迟不动下一子。
谢文琼看得津津有味,道:“为何不走士?”
沈淑慎解释了一番,谢文琼点头道:“这也有理。”
见沈淑慎又陷入思索之中,谢文琼也不乱指点,由她自思索去。
谢文琼闲闲望向对面戏台,岳昔钧似有所觉,也抬头看来。
许是三月的春风醉人,谢文琼只觉飘飘乎若回到了猎场帐中,岳昔钧的那张脸像是忽而凑近了来——谢文琼蓦然想起了岳昔钧那日微眯的凤眼,自下而上地看来,就好像现在,从稍远的地方抬起,点漆般的瞳仁看着某一个人时,就仿佛天下之大,却再也容不下旁人,只剩眼前望着的这一人。
许是久坐的双腿发酸,岳昔钧只觉谢文琼那清清澈澈的一眼、微抬的下巴,都似乎在唤自己前去。谢文琼的眼里,失了往日对岳昔钧的厌恶,倒现出原原本本的底色来——那是娇生惯养出来的纯粹,是岳昔钧永失在血雨腥风里的赤子之心。
树头花落,二人隔着三十二人怔怔对视良久,到后来,竟然俱都想道——
笑我守寻尺,求与真源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