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与梵清醒了, 使她昏睡的药劲儿过去,可药物的副作用仍在持续。
她微睁开眼皮,白色的天花板先映入眼帘, 白色的灯管将天花板一分为二,一半不够白, 一半白的很明显,程与梵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往更白的那一半投望, 应该没有人不向往白色,纯白的颜色, 代表某种不染邪念的天真。
可惜还是有瑕疵, 角落的部位零星分散着黑点。
海城有海,一半的人靠海吃饭,他们有自己的渔船,自己的海鲜市场,自己的海鲜小摊, 自己的输送货物的渠道,只要没有坏人扰乱市场, 他们所有人都辛勤劳作,都安居乐业,到了年岁便结婚生子,如果是男孩,就教他捕鱼出海的本领,如果是女孩,就教她晒鱼做鱼的工艺, 大家都各司其职, 各居其位,谁也不扰乱谁, 也不干预谁。
程与梵羡慕这样的生活。
可也许这样的生活,只存在遥远的时代,又或是存在理想中。
黑点是霉点,潮湿的沿海城市总少不了这些令人心烦的东西,就像自给自足的生活,总是有所谓的‘聪明人’冒头。
他们振臂高呼,从一堆人里选出一个领头者,然后不用辛勤劳作,便能满载而归,不付出任何危险成本,却从危险里捞得大笔油水,最后发现,这样的工作简单极了,仅仅只是上嘴皮碰下嘴皮的动一动。
程与梵不喜欢这样,她讨厌那些破坏规矩跟方圆的人。
与其说,讨厌破坏规矩跟方圆的人,不如说,她讨厌的是那些自以为拥有聪明才智,便生出优越感,继而妄图凌驾所有之上的人。
好比她的舅舅,那个被自己亲手送进牢里的舅舅。
程与梵跟程家的关系在这件事以后,便出现裂痕,那道裂痕犹如大地震颤过后的,与大自然割裂的深渊。
大自然的惩罚,是人类无法填补的,企图与天斗争的人,最终都不会有好下场。
程与梵想,也许律师这个行业,就是在与天斗,许许多多的官司,形形色色的案子,这样或那样饱受委屈,申冤无门的当事人。
这个社会对底层是不友好的,对中层是保持中立的,只有对金字塔尖的人,才是和善的。
为什么呢?因为游戏的规则,就是他们制定的,然后一层一层的传达,一层一层的执行,每推进一层,利益的皮就会脱掉一层,直到最后一点点所剩无几的残渣,再由最后的那批人争的头破血流。
程与梵眯着眼,神情迷离,她的目光早从之前的角落里的黑点转向别处。
手指动了动,是被人握住的温热感。
时也一宿没合眼,疲惫过头,便守在这人的身边睡了过去。
那本抱着牛皮纸的册子,就放在床沿,程与梵视线一瞥,触手可及。
时也没睡多久,仿佛某种心灵感应,瞬间睁开眼,弹坐起身来。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又毫无意外的撞向那本日记。
时也心脏狂跳,她还没想好怎么和程与梵解释自己看她日记的这件事,就被这人抓了个正着,她像是三好生做了盗窃的事,亏心害臊,虽然阮宥嘉和她说过,程与梵不会生气,不仅不会生气,甚至会很乐意自己知道有关于她的一切,但还是不可避免的紧张。
毕竟未经同意的偷看跟偷盗...没有两样儿。
“是我的日记?”
程与梵睡得太多了,嗓子都干哑了,一张口声音就劈了。
“我可以解释,我不是故意——”
“没写完。”
时也愣了下,她不懂程与梵的意思。
于是等了等,就听这人又说:“我没写完。”然后,她把从手从自己的掌心抽出手来,朝那本日记伸去。
程与梵将日记打开,翻到中间,一股久违蒙面的墨腥扑鼻而来,程与梵不由自主梗了下脖颈,是真实的味道。
蓝黑色的墨迹在中间这一页停罢,再往后全是空白。
时也懂了,她的意思是说,日记不全。
程与梵的手在蓝黑色字迹上抚过,那些跃然纸上的文字,记录着她那时所有的喜怒哀乐。
她问时也:“好看吗?”
时也的关注点不在这个上面,她仍然担心程与梵生气——
“没经过你同意就看了,你不生我气吗?”
程与梵瘦了许多的脸上,涌出笑容,勾起的弧度集中在嘴角和眼睛“你是我的爱人,我有什么东西是你不能看的?”
笑完,又抿起嘴角——
“时也,你真的把我想的太好了。”
“不是我想,是你本来就是好人。”
程与梵摇了摇头,拿着手里的日记,又问她:“你从哪找到的?”
“书房的书架上。”时也还在和她解释“我本来是想找找有没有你爱看的书,拿来给读的,结果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看见了这个。”
“因为它比那一层的其他书都大,而且大的多。”程与梵替她解了疑惑“我是故意放在那儿的,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想这东西这么显眼,应该怎么样都会看见的。”
这回轮到时也哑然,但并没有过多停留,也就哑然了半秒,她拉着椅子,更加凑近程与梵,那双黑曜石般闪着明亮的瞳仁,越发认真——
“那你怎么不写完?”
程与梵也很诚实,实话实说道:“我想写完的,但是还没来得及,我就病了。”
大概是自己最狼狈的样子,也被时也见到了,那些所谓的心理防线也就破防,程与梵把脸上的面具摘掉,也把心里的面具摘掉,她说——
“你想知道后来的事吗?”
“想,但是在你说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程与梵点下头:“你问。”
时也问:“你在寺庙见到我,结果你没追上我,那后来...我的广告跟海报你也看见了,为什么也不联系我?”
程与梵是律师,在南港的律师行也是很有名气,这就好像某个阶级圈子,很多资源都是共享的,时也绝对有理由相信,只要当时她愿意,就一定能弄到自己的联系方式。
“你不想见我?”
程与梵摇头。
“那你讨厌我?”
程与梵摇头。
“那不联系我?”
程与梵忽然曲起两只胳膊,肘部贴着床单,将自己撑坐起来,歪过头...眼皮耷拉着,视线落在床沿边搭着的细白手指上。
时也素着手,以前她会在中指戴一枚金素圈,这段时间在医院,怕不方便就没戴,但这样也好看,白白净净...清清爽爽...
程与梵脑子里腾空,冒出一种莫名舒服的感觉,她想到清凉的井水,夏天最热的季节扔进去两个大西瓜,等再拿上来的时候,比天底下任何东西都要解暑清凉。
她没说话,直直靠过去。
有些突然,但时也还是接住了她,程与梵靠在时也的肩,先用额头去蹭,再用脸颊去磨,左脸磨完磨右脸,像个粘人的孩子,不知道是受了委屈,还是又困了。
时也一手揽着她,另只手箍着她,轻抖了抖她贴着脸颊的那个肩膀,并没有打算就此被她打岔绕开的意思,仍然在追究刚刚的问题——
“为什么不联系我?那段时间我一直再找你,托了好多朋友,朋友的朋友再托朋友,我连去寺庙道观这样的地方,许的都是能和你重遇。”
程与梵完全没了之前的精明,眼神呆呆的,看人的时候,还带着憨“我没有不联系你。”
“你日记都写了。”
“那不是的...”
“那是什么?”
时也想让程与梵说出来,这些日子她发呆的时间够长了。
程与梵像个被引导的孩子,在腼腆羞涩下,还是开了口:“你太漂亮了那么大的海报铺下来,美的从天而降,我觉得...我们有差距。”
“有屁的差距。”
时也说的很小声,像在喉咙里发出来,但两人离的太近了,程与梵还是听了个清楚,手勾着这人的小拇指,回来的拉了拉——
“别说脏话。”
“屁不算。”
难得有这样可以交谈的时候,自打上回程与梵发作那次,她们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说过话了。
程与梵的脑袋因为吃药的缘故,整天都混浆浆的,说的话也很多前言不搭后语,自言自语的时候就更多,但只要一有人,她就会沉默。
时也盼着她开口,哪怕一句,都行。
如果放在之前,她现在这样时也肯定会无比喜悦,因为她能交流,就是好转的迹象,可现在时也也不敢确定了,毕竟上过一次,她也是好转的样子。
“你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会儿?”时也问她。
程与梵脑子迷糊,但记性还行“你不听日记了?”
时也想听,但要是继续,势必就要触碰到闻舸,闻舸像个禁词,都不要说程与梵,就是自己...都不敢提。
“累的话就不说了。”
“我不累。”
程与梵今天交流的欲望格外强烈,和前几天完全判若两人。
时也想听又不敢听,怕她一旦说了,又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但要是不听...也不好。
想了想,便和她说:“好,你说。”
时也想,这种时候要看情况,如果没问题,就让她说,如果有问题,自己就立刻终止。
程与梵仰起脖颈,有些酸疼,这些日子她总低着头“她的背影和你很像。”
时也一怔,反倒是自己不太敢问出口。
顿了几秒“谁?”
“闻舸。”
程与梵说完又低下头,似乎忘记刚刚酸疼的脖颈,她再度靠过去,靠进时也的怀里,把脸埋进她的肩窝——
“我给她送了一条海豚项链,很漂亮,很好看,她穿校服的背影,和你真的好像,都瘦瘦的窄窄的,衣服很白,都很瘦,瘦的那么小的衣服,连肩都撑不满,可惜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律所,她开口之前,我根本想不到会是这样的案子,她的眼睛很黑,眉毛很浓,但是眉型很好看,鼻梁也好看,嘴唇也好看,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她说完的,她被下了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很疼很疼,我问她你做检查了吗,她说做了,我就安慰她,一直安慰,后来我跟这个案子,我知道她喜欢吃蛋糕,我每次去看她都买蛋糕,变着花样的买给她,她很高兴...她跟我说,她已经很久没吃过蛋糕了...”
“之后,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好,我不仅给她买蛋糕,我还带她去看电影,去听音乐剧,我知道她心情不好,我就哄她,逗她开心,我还给她办生日会,她说,她的生日还没到呢,我说没关系,生日可以提前过。”
时也是女人,再大度的女人,也不能允许自己的爱人公然在自己面前谈论对其他女人。
她不想听了,想拒绝,但是一抬头却看见程与梵黯然无神的面容。
一记重锤当头落下,时也瞬间清醒过来,她病着,她的病还没好,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时也羞愧难当,自己在做什么?怎么能和她计较。
“梵....”
程与梵听见时也叫自己的名字,她把迷糊的眼睛睁了睁大,对上这人的目光,忽然摇起头来——
“她不是你,不是你...不是...”
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越挤声音越紧,听得时也的心也就越紧,连忙抱住程与梵的,两只手不停地捋着她的后背,拼命安抚——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们不说了。”
程与梵被时也抱在怀中——“你这里好暖。”
话说出口的同时,眼泪也跟着一并落下。
就和她的今天的交流谷欠望一样,来的毫无征兆。
程与梵知道自己的问题,她虽然脑子护糊涂,行动迟缓,但那都是药物的副作用,给她时间,她自己能想通。
“我是不是真的神经了...”
“不是的。”
“我会不会永远都这样?”
“不会,都是暂时性的,你会好,你一定会好。”
果然,程与梵不记得自己刚刚说过什么了,她哭累了,服过药后就又睡了过去。
—
医生办公室。
“你说她可以出院了?!可是她还没有好!”
时也的情绪有些激动。
阮宥嘉在中间拦了拦,让她别急,先听大夫说完。
那大夫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表示理解——
“我明白你们家属的心情,但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治好的,而且有一点我觉得需要再提醒一下,程小姐虽然能看见闻舸,但是她的脑子是清醒,而且从开始到现在除了她看见以外,闻舸并没有跟她交流,也就是说程小姐没有出现过幻听,另外在吃药方面她也是配合的,几次检查下来,她也清楚的认识到自己有病,要知道很多这一类的病人,都是不觉得自己有问题,根据最近的一次检查显示她的幻觉已经消失,也就是病情被控制,一般病人到这种时候,我们的建议都是出院,回家之后西药和中药继续吃,至于什么时候停,定期做检查,切记不能突然停,要慢慢来。”
“那...她什么时候能好?”
“这个...我没办法和你保证。”
离开医院办公室。
时也心情低落,阮宥嘉劝她——
“先出院吧,换个角度想,离开医院不也是痊愈的一步。”
“嗯,我明白。”
两人一边朝病房走,一边说话。
大老远看见一群人在走廊围堵,时也的肾上腺素飙升,阮宥嘉都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先跑了出去。
“让让!让让!!”
单薄的身躯挤开人墙,地上的病人已经被护士控制。
不是程与梵,是别人。
但时也还是后怕的整个人都在抖,几秒钟的功夫,汗流浃背。
倏地,手被人牵住,时也猛地转头,天知道看见程与梵好好地站在自己眼前,她有多幸运,天底下的恩赐仿佛这一瞬间都给了她。
“你害怕?”
程与梵问道。
问完,又说:“别怕,他生病了。”
时也顾不上其他,紧紧抱住程与梵,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将她抱紧怀里,恨不得能把她融进自己的骨头,融为一体。
程与梵偏过头,亲了亲她的耳朵——
“别怕了,我在,我没事。”
过了好一阵,时也才缓过劲儿。
“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我们回家。”
/
她们原回的程与梵那儿。
东西也都搬过去了。
程与梵坐在车里,听着导航里的播报“不回崇明路吗?”
“你要回吗?”时也问她。
“你那儿太大,之前你总不在,我一个人住..太空了,总感觉有回声似的,不过,你现在不是都陪着我嘛,回去也不是不行。”
时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那...后天,我明天找人收拾一下,那里好久没回去了。”
“小家伙呢?”
“文尧尧在管。”
程与梵勾了勾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那就好,我还挺想它的。”
就为程与梵这一句,时也等不到后天了,当下便给文尧尧发消息,叫她把猫先送过来。
不同于以前,这次的小家伙格外听话,一见到程与梵就扑了过去,扒着她的裤脚,不停地蹭。
程与梵把它抱在怀里,转头询问时也——
“晚上可以和它一起睡吗?”
时也点点头“当然可以。”
...
晚上,时也按照医嘱将药拿来。
程与梵很听话,没有任何抗拒,如果不是药片太大太多,一口她就吃完了。
“这药让我的脑子不清楚。”
躺在床上后,程与梵忽然说道。
“很难受吗?”时也问她。
“也不是难受,就是脑子很迷糊。”
“那就睡觉,睡醒起来就舒服了。”
说完,时也俯过身在这人的唇边亲了亲。
当天晚上,两人一猫,睡得很好。
时也半夜总醒,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程与梵的头,没有盗汗没有做梦,她睡得很好。
...
第二天下午,崇明路的房子就被收拾出来。
时也跟程与梵便开车过去,路过一间超市,时也将车靠边停下。
程与梵正逗着小家伙,见她停下车,奇怪道:“你干什么?”
“去买东西。”
时也带了鸭舌帽跟口罩,拉着程与梵往超市里走,去到文具用品区时,挑了几个样式漂亮的本子和几只钢笔,程与梵看见了,时也买的墨水是蓝黑色的。
“你....”
“从今天开始,我们写日记。”
“...”
“我和你一起写。”
结完账两人往外走,程与梵不小心跟迎面进来的人撞上。
“不好意思。”
“没关系。”
待她们进到车里,刚刚在门口撞着的那人,忽然停下步子,转过身...目光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