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忻枯站在原地。
沈梦从身后走过来,越过他,“为什么不去追?”
“追不上。”
隋忻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转身离去。
那张常带笑容的脸此时黯淡无光。
他走出门,上了车,吩咐张叔:“回家。”
张叔扭头看着窗外,见到只有隋忻一个人,心里疑惑,“家主,不等小少爷了?”
“他不会来了。”
隋忻顿了一下,眼皮垂落。
张叔即使再迟钝,也察觉到了隋忻的心情不太好,默默闭上嘴,踩了油门,车身移动,窗外的沈家逐渐远去模糊。
隋忻也缓缓升起车窗,二楼窗口的影子彻底被遮挡于玻璃外面。
他彻底闭上眼。
沉默笼罩整个车厢。
“张叔,你觉得现在的小少爷怎么样?”
隋忻忽然开口,半睁的眼睛忽明忽暗。
“现在的小少爷呀,很好呀。”
张叔摸不清隋忻的想法。
等了一会没听见声音,以为是对自己的答案不满意,又继续说:“小少爷比以前开朗很多,还关心人呢。以前的小少爷可不会这样。”
张叔感慨着。
隋忻越发不吭声了。
“小少爷是和家主闹矛盾了么?”张叔试探性地询问。
隋忻仿佛被戳中了嗓子眼。
哑着声音,“不是,只是回到了最初而已。”
回到了最初?
张叔用脑子思考,想起家主和小少爷小时候的样子,兄友弟恭,可爱得很。
于是爽朗笑了一下,“小时候,家主和小少爷的感情还是很好的。”
隋忻没了声响。
他双手抱着脑袋,头发散乱,全无在外面的社会精英形象。弟弟的影子如同阴霾将他拖入记忆的深处。
[哥哥,妈妈怎么了?我刚才去看她,她好像睡着了,不理我。]
年幼的弟弟钻入他的被窝,哭唧唧的。
那时候的弟弟还不是现在桀骜难管的模样,整个人像极了现在的沈黎,乖软柔弱,总是拽着他的衣角叫哥哥。
他如果不回复,弟弟就会敏感得觉得哥哥不喜欢自己,然后趴在他的床上呜呜咽咽地哭。
一点都没有男子汉的气魄。
可也是最依恋他的。
[那我去看看,你先去睡觉。]
听到弟弟的话,隋忻已经隐隐猜出一些东西,但没有声张。等亲眼看着弟弟跑到他的床上,盖上被子,闭上眼,才轻轻出门。
[别关灯!]弟弟睁开眼,像是两颗黑豆子,[我想等哥哥回来。]
[好。]隋忻轻快地答应了。
之后他走近了母亲的卧室。很久之前,母亲就和父亲分房了。
屋内,窗帘拉了一半,晚风吹动白纱,搅动床前昏黄的灯光。
隋忻关了窗户,白纱不动了。床前的整个房间笼上一层昏黄的光,像是防尘袋。
而他的母亲,那个容貌姣好的女人躺在床上,面容安详,似乎在酣睡。灯光照在她细腻柔和的肌肤上,好似是中世纪油画的圣母。
隋忻屏住呼吸,走近,发现今天母亲换了一副新床单,是红色泼墨的,鲜红得好似活过来一般。
他没有在意,继续走近,足以看清母亲的面孔,同往日一样。
[妈。]
他小心翼翼地唤着。
床上的人没有动静。
可他能看清女人脖颈上的淤青,而枕头旁是一片濡湿。
隋忻心中的猜测落实,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灯,钻入被窝,原本闭上眼睛的弟弟立马睁开眼,往他怀里钻。
[哥哥,我怕。]
弟弟幼小,有些婴儿肥,真是可爱的年纪。
隋忻看着,冲散了心里的哀愁,捏了一把弟弟的脸蛋,轻声说:[没事了,妈睡了。]
[可是妈妈不理我。]
[妈心情不好吧。]隋忻面容隐忍。
弟弟的身子抖动起来,将自己完全缩成一个球,紧紧抱着隋忻。裸露的手腕上是几处掐伤的青红。
[哥,我怕。]
[哥哥在,不会让你受伤的。]隋忻拍着弟弟,背上的抽痕仍在隐隐作痛。
[嗯嗯。]
弟弟闭上眼睛,依偎在隋忻的怀里,睡熟了,
而睁眼的隋忻眼里一片愁闷。
次日,隋家的房子内喧闹。没等到天亮,隋忻睁开了眼睛,就发现弟弟两只眼虚虚闭上,抓着他的衣服在发抖。
[别怕,你待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隋忻说着就要起身,被弟弟拉住,乞求,[哥,别去,我怕。]
弟弟裹着被子,露出的睡衣上印着卡通小熊的的图案,有些可爱。如果不是要哭不哭的状态,那绝对是惹人喜欢的。
隋忻把弟弟抱起来。
弟弟只有几岁,不算重,很轻松地就被抱起来,然后藏到了书桌下的书柜里。
[你在这里待着,我出去看看。]
隋忻见到弟弟点头之后,塞入一些东西,然后把柜子的门关上。柜子的门原本向外,但被他做了些手脚,移动方向,形成一个一个假象。
之后,隋忻出去,见到了不同的父亲。
[爸。]
男人听到声音,后知后觉地转过头,看见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小孩,眼神迷茫。
[你是……]
[我是你的第二个儿子。]
对此,隋忻已经习以为常。
他的目的不在男人身上,在那扇有些吵闹的房间内,那是母亲的房间,他昨夜还进去了。
此时里面被三四个人占据了,他们手上拿着奇怪的东西,说着奇怪的话。
隋忻把整个房间看了一遍,都没有找到那个女人。
[我妈呢?]
房间内的吵闹上无声地落地了。
房间内,没人回复隋忻,都是同情的目光。
不过隋忻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他看见了那张红色泼墨的床单,暗红粗糙,好像是真的血。
连气味都很像。
隋忻见过很多次血,知道血是什么样子。
但这次,他瞪大了双眼。
[孩子,别伤心,你的父亲会好好陪着你的。]
有人不忍心,拍了拍他的肩膀。
隋忻面容扭曲,似是讥笑,似是痛苦,又似是畅快。或者说,是混合物。
男人这时候也叹了一口气,走到隋忻身后,摸着他的头。
[孩子,别伤心,以后我陪着你。]
隋忻身子剧烈颤抖,只觉得恶心。
[滚开!]
尖锐刺耳。
躲闪的动作同样尖锐刺眼。
男人的动作僵硬在半空,一时之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能绷着脸,顶着其他人的目光。
[你又不听话了。]
[你昨晚在哪?]
隋忻红了眼。
男人皱眉,[小孩子不要过问大人的事情。]
[我问你,你昨晚在哪!]
隋忻执拗逼问。
男人顿时不悦,这动作在他眼中,意味着驳了他的脸面。
于是怒斥,[小孩子就要乖一点!]
隋忻咬着牙,没有说话,反而开始脱衣服。
这动作令在场的几个人摸不清头脑,有人以为是隋忻遭受的打击太大,着急地劝慰:[孩子,别着凉呀!]
隋忻压根就没有停下,直到上半身彻底暴露在众人面前,他才停下。
不约而同的冷呼声。
只见孩子光洁的肌肤上伤口纵横,烟头的烫伤,皮带的抽伤,手指的掐伤,拳头的打伤,惨不忍睹,触目惊心。
没人能预料到衣衫整洁的内里,是丑陋交错的伤口。
[你怎么不打了?]隋忻冷冷开口。
几个人的目光纷纷看向男人。
而男人仍沉浸在震惊之中,此时面对隋忻的指控,措手不及。
[你在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不清楚么?]
隋忻赤裸上半身,垂下眼皮。
[先生,你这是家暴,我们现在有理由怀疑你的妻子不是自杀。]为首的瘦高个皱眉。
[他在撒谎,你们不能相信他!]
男人有些慌乱,去看其余的人,同样是谴责的目光。
他有些焦急,大步走上前将扯着隋忻的胳膊,疯狂摇晃,[快说你在撒谎,快说呀!]
隋忻垂头站着,任由男人动作,可一双黑色眸子已然死寂。
瘦高个看着莫名心痛,将两人分开。
[先生,我认为你现在需要冷静一下。]
[我冷静什么——]
男人没说完话,就被其他的几个人拉了下去。
房间内只剩下隋忻和瘦高个。瘦高个蹲下来,站在隋忻面前,刻意温柔声音。
[孩子,你告诉叔叔,你的父亲真的打了你么?]
隋忻木着眼,不说话。
瘦高个吃了闭门羹,不放弃,继续循循善诱。
[叔叔是来帮你的,你告诉叔叔事实的真相,好不好?]
仍旧没有回应。
瘦高个仍旧耐下性子,[听说你有一个弟弟——]
[不要,不要打他!]
隋忻倏地睁圆了眼睛,神情慌乱。整个人陷入恐慌之中。
瘦高个侧开眼睛,觉得有些难以直视。
[那你告诉叔叔,事实是怎么回事,好么?]
[不要打他!]
[叔叔不打人,你只要告诉叔叔真相,叔叔就能让你和弟弟以后会挨打。]
隋忻看上去意动了。
[真的?]
瘦高个点头。
于是隋忻就说了全部的“事实”。
瘦高个越听越痛心,最后由于过于气愤,干脆站起来了。
[你先去安慰弟弟,叔叔还有事情要忙,回来再来找你,可以么?]
隋忻点头。
等到瘦高个出了房间,隋忻的眸子沉下来,转身把弟弟拉出来,将刚才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所以如果有人问,谁打的你,你就说是爸,知道么?]
弟弟还小,歪着圆乎乎的脑袋,小小的眼睛里是大大的疑惑。
[可是哥哥之前说过不能说谎。]
[乖,你说了之后,就能和哥哥住在一起了。只有你和哥哥,没有其他人。]
弟弟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还有些迟疑,[包括爸爸么?]
[嗯。]
[那我听哥哥的。]
弟弟扑入隋忻的怀抱,接下来所有的事情都朝着隋忻预想的方向发展了、
母亲死了,父亲被隔离。
他和弟弟生活在一块。
曾经,隋忻以为这就是一辈子。
可谁能想到,一辈子这么短。
“他现在可讨厌我了,明明当初那么依恋我。”隋忻勾唇笑了,却是苦涩。
“唉,小少爷只是不知道家主的良苦用心而已。等再过几年,小少爷长大了,就能明白了。”张叔宽慰隋忻。
可惜,这句话隋忻已经听了六年。
六天前,隋忻还有可能抱有幻想,可等了六年之后,隋忻不想再听了。
“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他苦笑。
可如果再给隋忻一次机会,他还是会来的。
因为他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幼时的弟弟。
……
沈家,房间内,隋意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人哄好。
“终于不哭了。”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沈黎拍开他擦泪水的手,口上抱怨,可眼神时刻粘着隋意,生怕一眨眼的功夫,隋意又和以前一样,消失地无踪无影。
“怎么会呢。”隋意反手握住沈黎的手,语气温柔,黝黑的眸子里盛满了沈黎的身影,“隋哥是沈黎的,隋哥就算把自己卖了,都不能把沈黎扔了。”
“不要!”沈黎捂住他的嘴,“我不要隋哥把自己卖了,隋哥只能卖给我。”
“好好好,卖给你。”
隋意失笑。
“你这次还离开么?”沈黎忽然发问。
原本融洽的气氛因为这句话而显得有些异样,沈黎见到隋意不吭声,就知道答案了。
扭过头,连同身子一起背对隋意,带着自暴自弃的意味,“我就知道,隋哥你还是会不要我的。”
“哪里,只是暂时分开而已。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隋意看得心里难受,连忙把人掰过身子,定眼一看,果然又哭了。
于是手忙脚乱地哄人。
“以前你就是这样。”
“是是是,我的错。别哭了。”
“你下次走的时候,能不能跟我说一声?每次都让我等好久,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来。”
沈黎压抑着哭腔,啜泣着抱怨。
“你知道我来了?”隋意却是大吃一惊。
“废话,我当然知道了。”
“那之前?”
“我知道隋哥是怎么样的,我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沈黎环抱着隋意的腰身,把头贴过去,“我知道里面有你的手笔,所以没有戳穿。可我只是怪你,怪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