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气息近乎凝固,外间侍立的宫人在这一刻都成了窑中塑造而出的陶俑,呼吸都是轻的,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朱红色龙纹服的青年男人明明坐在上首,却远不及阶下屹立不动的江寒声淡定自若。
“老师的意思,是再无商议可能了?”皇帝开口,眼里眉间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
江寒声不为所动:“改革之势,不可推免,不过是朝中几个五谷不分的家伙开口,怎就乱了陛下的心思。”
李闻川知道这大概是什么时候了,是江寒声那一次变法,原本皇帝是支持的,被朝中几个人一直上书劝谏,就起了退缩之心。
变法之事触及利益太多,势必引起既得利益者不满。而李稷太过年轻,听多了觉得谁都有道理,加之一些闲言碎语,对江寒声又起了疑心。
可是他为什么会梦到这种事?未曾想明白,座椅上的人蹭的一下站起来,桌上的东西被广袖扫了一地。
“江丞相未免自大,你能看出问题来别的就看不出问题,朕坐这九五之位,必权衡各方,还不能在这件事上做决定了?”
从老师到江丞相,以朕自称后,二人的关系就变了,方才是师生,现在是君臣。
帝王之怒,雷霆万钧,宫人伏跪,侍卫凛然,唯江寒声泰然自若,突然说出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这几日,我时常想起先帝。”
李稷愣住,他知道江寒声说的先帝必不可能是自己早逝的父皇。
江寒声继续,“我总感觉先帝就在一旁看着我……”
目光竟然扫过了李闻川站立的位置,可疑地停留了一瞬。
李闻川捏紧双拳。
然后江寒声笑了,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诛心:“你们不及先帝当年半分骁勇。”
一记重锤,不仅在李稷的头上狠狠敲了下去,还让所有听到只言片语的宫人恨不得自己没来过这世上。
记言史官都扔笔跪了下来,头抵在地板上,不敢开口。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这一支不过是过继在明宗名下的,还是托江砚的福,才能从小小旁支登万人之上。
说句难听的,江砚是再造父母都不为过。当年杨太后甚至都没有干预,任由江砚安排。
话不假,却是一把利刃。
气得李稷胸膛起起伏伏,直接转身从桌上捞起砚台对着江寒声的方向砸了下去。
李闻川想把江寒声拉过来,手却穿过了对方的衣袖,一如他去世的那几天。
砚台被江寒声伸出一脚直接踢到了旁边的柱子上,四分五裂,他一瞬不瞬看着李稷,眼神仿佛再说:我可以把你扶起来,同样也能拉下来。
李稷不敢再丢东西,刚刚那一瞬,砚台|完全有可能出现在他头上,今晚驾崩明日出殡,后日新帝登基。
整理了一下衣襟,江寒声对史官说:“今日只是,还是委婉些较好。”
难怪了,史书里只提到短短一句“怒而相争,丞相不辞而去”。
李闻川跟在江寒声后面,保持着两臂左右的距离,眼前的男人背脊笔直,看不出岁月蹉跎的痕迹。
连步伐都是青年时的轻健,就是气场变了,看得出日将西山的模样。
他翻遍了史书,看过各种版本的关于江寒声当年的记载,长篇大论的可见风采,只言片语一睹光芒。
可那些都是春秋笔法里的人物,终究不是他的江成瑜。
“成瑜……”
面前的人突然停下脚步,李闻川差些撞上,虽然并不会发生,堪堪挺住了脚步。
江寒声望着后面空无一人的走廊,眼神扫过每一处花木,连只找食的燕子都瞧不见。
“是我魔怔了。”年纪大了,总觉得能见到当年的故人。
刚刚他好像听见陛下唤自己了。
从陛下故去,成瑜这两个字都随着进了棺材,进了皇陵。
无人敢越矩攀亲称江丞相表字,杨太后都不愿意再叫这两个字,她怕想起李闻川,再思念他的父皇。
而如今在这个逼真的梦境里,李闻川看着江寒声眼中几乎化作实质的失落,难以自持:“我真的在……”
意识太过于激烈,李闻川从梦境里脱离,整个身子像在空中不断往下坠落,没有底,灵魂在剥离,又嘭的一下回到肉|体。
天蒙蒙亮,窗户外广阔的河流倒映着远处连绵的山峦,薄薄的雾气缠绕在山腰,亦如梦中朦胧。
两行泪从眼角逃出来,心脏传来针扎一样的疼,带着左手都握不稳手机。
上一次也梦到过江寒声,在曾经住过的府邸内,还有静月。
每一次的梦境都这么真实,他找出江寒声的号码拨过去,嘟得一声接通后,胸腔里的话语倾闸而出:“你是不是带静月去过皇子府,你还说李稷父子俩都不如我,踢碎了他砸过来的砚台!”
电话里传来浅浅的呼吸声,晨间的风不过这般温柔,良久,他听到江寒声略带鼻音的声音:“对。”
晨光一点点从山的另一边攀过来,趴在窗户上探望,再挪进来占据了一小块地板,整个房间变得亮堂堂的,照亮了李闻川脸上晶莹的泪痕。
……
二人站在李闻川家的厨房,地板上的电饭煲气孔并没有在冒气,而是在源源不断股出鲜红色的液体。
一地板的红色液体,完全一个犯罪现场。
“你煮了什么?”江寒声的声线有些颤抖。
“红米粥。”他真的只是想边吃早餐边谈论昨晚的事。
江寒声深吸一口气:“陛下当年若在刑部改革变法,大庆应该无人再敢犯法。”
李闻川:“……”
只是电饭煲“吐血”了,弄得他好像干了什么奇怪的发明一样。
李闻川:“我觉得凑合一下还能吃吧?”
江寒声:“你敢把最后的‘吧’字去掉吗?”
肯定一些可以吃就真的那么难?
红米粥应该是放太多了才会变成这样,盛出来的时候看起来貌似能吃,就是太稀了,捞不出几颗米,反而更诡异了。
江寒声沉默,他下不去嘴,放下手中的勺子:“你还是说说你昨晚的那个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