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月自云层后露出倩影,欲一窥这场无声的对峙,又被层叠的云雾竭力掩盖,魏若云回过身面朝崖边众人,月华与阴影皆落在其脸上,黑白一体,善恶难分。

  千里荒原前的碎石坪被照得宛如白昼,那白日里视而不见的腌臜计较如今尽数铺陈于人前,早已无所遁形。

  “怎么样?这下够诚意了吧!”

  “你我的事,牵扯他们凡人作什么,况且他二人又不是我生身父母,我也没什么在意的。”魏若云极力保持语气平淡,背对着并不看魏宣他们。

  “哦?竟然不在意,那看来留着他二人也没什么用了。”凌烟儿故作惋惜地道。

  随即示意,魏若云便听到魏宣低呼一声,接着沙砾摩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何氏的惊呼紧随其后,片刻后一个金黄的冕旈滚到了魏若云面前,正是魏宣宫宴上戴的那副简易的鎏金冠。

  她回过头去,看到眼前的一幕,当即气得七窍生烟!

  魏宣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整个人伏在幽暗的碎石坪上,冕旈跌落,发髻散落,整个脸颊更是狠狠贴在粗糙的沙砾之上,半张脸都擦红了,更有数道血口子,他双目紧闭,眉头痛苦地蹙起,魏若云愤怒不已,魏宣久居深宫,平生最大的爱好也只有美食和字画,哪里吃过这般苦头!

  “住手!”魏若云正暗暗给慕婵渡气御体,一时无法放开慕婵,只瞪着还欲动手的弟子,低喝道,“你若敢再碰他,我定叫你后悔莫及!”

  许是被魏若云气势所震慑,弟子竟也真的犹豫住了,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地看着凌烟儿。

  “怎么?不是不在意吗?凡以人身入魔者,五感尽失,六欲皆罔,风闻魔君此番却好像没断干净啊!”凌烟儿抬抬手,示意那弟子暂时作罢,“这么瞪着我,我可是会害怕的,这要一不小心,我可不能保证,待会魏帝还只是脸上受点小伤这么简单了。”

  “你有什么怨气冲我来便是!”

  “我哪有什么怨气啊,无非是有些小事劳烦魔君,又怕自己心意不够怠慢了,这不才替您好好照顾照顾之前在人间的父母嘛!”凌烟儿执一把玉骨纨扇,掩面轻笑,似是对魏若云的反应十分满意,“哦,对了!还没请教魔君,可曾见过千里荒原日月相对的奇景,若是一时拿不定主意,我们也可以陪魔君等一等,顺便一观日月同现苍穹的罕见景观。”

  见魏若云一脸茫然,凌烟儿故作惊讶:“怎么?魔君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那可是千里荒原一大奇景啊!这里除了是神魔交界,也是人间的边界,旭日最先自此地升起,而且今日又值十五,日出怕是会更早,望月未及西落,日月便会同时出现,隔着苍穹遥遥相望,奇异得很!”【注】

  魏若云慌乱抬头,果然见东方隐约已有破晓之势。

  “呀!如今两界横行、入凌云阁亦如入无人之境的魔君,该不会唯独没法立在这旭日之下吧!”凌烟儿笑意灿然,说出的话却极尽嘲讽,“可惜啊,被自己生身母亲害到这般境地,一辈子只能躲在暗无天日的魔域之中,不得解脱,实在是惨绝人寰,魏若云,你是不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我奉劝你一句,既然你的命生来如此,就乖乖受着,不该来的地方终究是留不住的,难不成你要一辈子昼伏夜出,像个恶鬼吗?”

  “大胆!不可对少君无礼!”何氏一直默默将魏宣的遭遇看在眼底,听到凌烟儿这番话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气势却与昔日有所不同。

  “你不说我还忘了,”纨扇轻挑起何氏的脸,凌烟儿收起戏谑神色,单膝蹲在何氏面前,眼中噙满冷意,“当年就是你将我的好好师妹带到人间的?”

  何氏被迫抬起头看着凌烟儿,脸上妆容半残,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屈:“守护紫蝠是我们奈何族世代的职责,即便做了这些年的人,养尊处优,可初心始终未改。”

  凌烟儿不屑轻哼,缓缓起身:“甚好,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先护住你自己!”

  魏若云将慕婵扶着坐好,这才转身面向凌烟儿:“今日你敢动他们分毫,那你也别想见到卓瑶了!”

  “哦?这么说,是不是我不动他们,你就会乖乖交出卓瑶?”

  何氏忙道:“少君,休要受这厮要挟!”

  魏宣也虚弱附和:“云儿,你母后说的对,不用管我们……”

  魏若云不忍:“父皇,母后……”

  “行了行了,别在这上演”

  “我且问你,百妖夜行是不是你谋划的?”

  “我哪有那本事啊!师妹自己精心布局,提前来勘探地形,如今又趁凌云阁动荡、猎妖师人心不稳,临平城防空虚之际派遣得力手下夤夜奇袭,师妹则完美地与其里应外合,运筹帷幄,论起谋划,我可是不及师妹十分之一啊!”

  “不过我倒是有份薄礼要送给我曾经的好好师妹!”凌烟儿纨扇一挥,苍穹之上便显出蓬莱茶馆中的画面,魏若明姬元等十几个人都被妖众抓住了,魏若明双手被制,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阿兄?”看着天幕上的魏若明,魏若云久久不能缓过神来,她想不通,魏若明怎么会被抓?

  魏宣已经晕了过去,何氏看到这一幕,也是十分紧张。

  “阿云,你别担心,右相只是中了妖毒暂时昏迷,”姬元被绑在魏若明旁边,鬓发散乱,形容不整,浑身脏污,一位魏若云不曾见过的小妖拿着妖刀在后面守着,姬元说话的时候,那小妖还敬业地在后面比划了一下,姬元有所忌惮地闪了一下,这才接着道,“都怪我前去接应却着了妖邪的道,连累大师兄一起被抓,都是我不好!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脑袋昏昏沉沉的,一下没留意……阿云,你不用管我!我不会有事的!”

  “怎样,这份礼物师妹可还喜欢?”

  “凌烟儿,你究竟想怎样?”

  “既然你这么护着卓瑶,我只好逼你一下,帮你想清楚,究竟是卓瑶重要,还是你凡尘里这点牵连重要了。”

  见魏若云踟蹰,又逼问:“怎么,还不能做决断吗?那就让我帮你一下!”

  凌烟儿说着抬手就要对何不问下手。

  魏若云未及出手,便见一袭白衣飘然而至,落在凌烟儿面前。

  宋知微姗姗来迟,一把握住凌烟儿的手,制止道:“烟儿!别再胡闹了!”

  凌烟儿当即变了神色,看着宋知微冷冷道:“我怎么胡闹了?你是怕我拿了你的好妻子,好儿子吧!”

  “你背着我离开凌云阁就是为了这个是吗?若不是我夜里睡不踏实察觉到你离开如意馆,这才跟了出来,还不知道你要背着我胡闹成什么样!”

  凌烟儿不知想到什么,又换上那副戏谑模样:“我胡闹?我可都是为了你啊,你就不想见见你的儿子吗?算来也已十岁整了,不知长成什么模样了,还真是让人好奇啊!”

  宋知微这次没有反驳,也没有回应,而是避开话题:“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你不喜欢他们,便就让她们母子留在魔域又能如何?左右我也进不了魔域!”

  “你心疼了?宋知微,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一口一个我胡闹,我不肯罢休,若不是你心里还一直不曾放下,我又怎会如此?原本,我以为隔在你我之间的,会是那个女妖,可其实不是的,是你的宝贝儿子,这些年我一直无所出,你也从未说过要娶我等语,其实就是还有其他想法吧,如今凡间早就盛行化妖之术,你还派人偷偷去打探过,不就是为了等到有一日自以为将对我的亏欠尽数偿还,转过头便好与她们母子一家团聚吗?就算卓瑶不认你,可你毕竟是她孩子的父亲,到最后阖家欢乐自是少不了,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呢!”

  “烟儿,你误会了……”

  “误会?如今我爹爹仙逝,我什么都没了,凌云阁掌门之位又不过一个好听的虚衔,实则整个仙门还是在魏若明的掌控之中,你眼见我落了势,只怕已经急不可耐了吧!说什么半夜睡不着,我看你是想着怎么离开凌云阁彻夜难眠吧!”

  “够了!凌烟儿,你总是这样,只会将身边之人越推越远!”宋知微愤愤起来,一指魏若云,“就算你我没什么恩情,那若云师妹呢?且不说你们体内尚有稀薄的血缘牵连,就单说从前,你二人本是那么要好,如今却搞得如此剑拔弩张,却是为何!”

  凌烟儿站在那里,隔着荒原上化不开的薄雾看向魏若云,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从她决定护着卓瑶的那一刻,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情分可言了……”

  魏若云毫不意外,有些事情早已有迹可循,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凌烟儿,我跟你本就不是同一路人,只是,你也从不是我的敌人。”魏若云难得多说几句。

  凌烟儿也很明白,淡然一笑,眼泪却瞬间夺眶而出,她不在意地抬手拭去:“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也不是有意与你作对,只是你挡在我要走的路上,那就不能怪我不念旧情了,交出卓瑶母子,你我此后桥归桥路归路,死生不复相见。”

  “那我也说句实话,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从魔域带走卓瑶!”

  “你!”凌烟儿但要发作,一旁有人忽然开口,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这么多年了,难为凌掌门还惦记我们母子,实在是不敢当!”

  魏若云顺着望去,只见卓瑶不知何时从魔域之口出来了,还带着一脸懵懂的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