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谪宦【完结】>第117章 梦惊澜 慎重则豫。

  壮阔的天穹之上,灰云翻流,被昏暝暮色中透出的那一道道熔金色光弧染得壮丽,迤逦绵延的城墙好似巨龙盘踞,逼人侧目。风沙打旋,昆山附近,是静候持戈的不尽军阵将士,旗色所映为虎狼相逐。

  司马厝挥手将大部分随从都止在身后,纵马朝前而出,他的那双墨眸仍是看起来格外冷肃。

  因连着在这段事日以来片刻不停的紧绷,发生的事紧迫而件件有条不紊。

  留驻在此与他对峙的不是面生者,葛连缙令手下的人将无力反抗的司马潜挟持后,便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要求放归其妹葛瑄并在战防上作出妥协等。

  司马厝尽管心忧,面上却不可显露而出。

  一边留有余地拖延着,而另一边则不动声色间派人以变化繁多的阵型虚张声势,暗中蛮横破地形阻碍,耐心与之消耗。面对敌方时不时发动突袭,干脆令人转变策略将队集中起来,以多制胜逐个击破。

  这极为微妙无声地维持了一个平衡,似乎无论双方交手得多么激烈,都是在保留筹码的前提之下,毕竟谁也不愿失去至亲。

  至于那有异的黑锋骑,出些手段施压。落入下风时为顾形同手足的麾下,卫折霄终是动摇方愿只身前往接受单挑,后输而得宽谅,能否真的信服得用留待后察,但已陆陆续续地带兵同行操练。

  “……所幸营啸得控,祸引之人也都一并受制,就等着侯爷的吩咐决断。”久虔在将近日在后方发生的事情尽数向司马厝禀报以后,他的面色不自觉有些发白,却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司马厝抬眸,想起了久虔前时方与自己提及的事。

  司马厝转身去得急,匆匆未再理会他。

  尤其是在刀箭齐落、尸山血雨之后,将折腿骨,被俘受折磨得神志不清时仍念着国安旧民……那身影落入眼中太过于熟悉,但云卿安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所见会很可能是司马厝!

  似乎一切都变了,连同一开始。

  不慎摔倒在地上,却毫无自行重起的能力,有的只是无比迟缓和笨重。云卿安本已是对此接受并习惯,而对自己已成残废的厌恶,在这一刻犹是格外猛烈。

  云卿安立即朝旁边伸出手,费力地向放靠在榻边的轮椅处移动。不为别的,他现在就要亲眼见到他。

  令他心惊的事要发生在不多时前,起于云卿安的判断——舫陵首领或实际是羌戎细作,愿留下殷无戈的意图恐不会简单。对其试探欲杀,后却停,也许是因为觉察到殷无戈天生的情知缺陷,也许是因他难抑的求情。

  久虔张口想要否认,但还是低头实诚地答了“是”。

  闻知已歇,司马厝的视线落在那被端出来的水盆碗盏之上,眸光微沉。

  巡守兵屏息凝神,在目光不经意地碰触到那过经的墨色狮鬃战骑时更是恭敬。

  司马厝平静道:“既然卿安都没有这样说和做,我自然也就不会。你很紧张?”

  另室通明,清洗伤口等用的物品都被随意地丢在地上。

  “卿安——”

  方才是因慎重则豫。

  动乱起时连着几次迁移,兵已尽撤入兖州城之内。意图席卷逃出躲避的豪门大户欲动却暂止,且不说无力弃家远行,也根本不知能去向哪里,毕竟到处都有被羌军掠杀的危险,则纷纷急于屯粮储物,繁华盛景终不复。

  而人远明投,一眨眼又是海阔云天。

  司马厝的心跳倏地漏跳了一拍,动作也戛然顿住,可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的反应来,紧接着便有一道重且沉闷的声音撞得他似被连带着生起疼,他当即再也顾不上别的朝之疾冲而出。

  云卿安缓缓转过脸去,始终垂眸无声。

  这段复杂的关系,不算光彩的渊源。

  随后,司马厝却在行至云卿安的居所前,抬手近门时猛地停顿住了。他经几瞬神思后忽反应过来什么,暗责自己差点大意犯失,忙先迅速转身退去。

  久虔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曾听信了首领所给出“只一次,后可退隐”的承诺,在那场王府血杀中最后一个准备离开,转头却瞥见一个孩子完全不哭不闹,以这惨状为幕,在柱子边竟似想与他玩捉迷藏,得了一颗黏糊糊的糖就肯乖乖跟他回去。原是从一出生就被当成冷血怪物藏得不见天日的,小殷无戈。

  刺痛的心事就藏着成了雾蒙蒙的暗影,伴着眼尾泛出的红无法消散。早就知道自己失败至极,费尽心机手段也留不住人,更何况是如今,连走都走不动了,又要如何追得上他?

  只是……云卿安紧紧地闭上眼,心里又一下子揪紧了,不省人事之时那缠着他的噩梦再次浮现而出,幕幕都清晰得可怕。

  唯恐吵扰误休,动作很轻。

  是卿安……如果没有遇到事情耽搁,他该是陪在他身边的。

  有稀光从琉璃瓦缝中透下,雅静之所很显清冷,带了点不真实的感觉,能让人随之莫名地生出些更加急切的情绪来。侍者在外行走间也不发出声响,在见着司马厝时才停下来行礼。

  倘若司马厝真的如梦中那样初时战败,被遣送回京时已伤得不成个人样,他也定会不计任何代价将他护着,小心翼翼照顾着。也真是基于这种急迫的担忧,他一次次地逼着自己定要迅速从混沌中挣脱出来。

  直醒听闻消息方知非真,忽而庆幸,当下命如蝉翼、腿脚作废的人是他自己。但终究后怕生寒,也从未这般着急地想要反复确认那个人的安危。

  在感知到司马厝至他身侧,又轻轻将他怜惜地抱起,那真实又温热的触感若能将碎缝都尽数填补圆满。可云卿安的第一反应反而是慌乱地埋首垂眸,隐去目光。

  未来得及除甲胄,霜寒带杀为凶,向来不适合带去病中的内人跟前,不可将其过之。且身上的血迹又提醒了他,自伤存恶,炎脓未消,保不准会有什么异样露出,别让卿安到时候觉察出端倪来。

  而在司马厝才匆匆地将新药重上好后,正准备换件衣服时,便听得有辘辘的轮椅声在后方不远处响起。似是过经地面时发出有些沙哑的摩攃,欲过槛而艰。

  用尽力气紧紧攥着床榻被角,想要克制可都难掩身上的颤唞,似乎有什么将心间剜割出残缺,已不只是失落。

  当初是十夜绝陵之所以能迅速倒戈,与久虔所做脱不开关系。回总部多费周折终于寻得暗格信单来往,其上记录的,便是每次行动前与客主的交易录入,这即是证据,一旦公布便会如同塌啸。这不单是威胁,还是因情而劝。

  司马厝脱掉了上衣,低头将腰腹伤处的纱布摘下,那已是红痒还往外渗着脓,却都被他如若无事地拖了好几天。

  冷地坚硬,狼狈匍匐,散发遮挡下的眸再次充上赤色。如破碎的瓷器没有价值,仅仅是将周身各处的裂口一下一下地划着,使其更加鲜血淋漓。

  久虔郑重地道:“侯爷,若是存隔阂顾虑,大可即把殷无戈等人都赶走。”

  而在新兴郡王府灭门一事,参与者多被隐瞒而致不明就里,根本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做下便是犯祸,间接挑起战争起了这般多的牺牲。而在他们都对此清楚之后,想法心态都很难不发生些改变。原只是对司马霆那莫名其妙似的发狠针对耿耿于怀,但虽是亡命,又岂能罔顾家国?只恨难补难偿。

  ——

  司马厝在与前来迎他的一众部下飞快地打过照面,简洁做了几声吩咐后,提步便顺着指引朝一个方向而去,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在人前。

  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位将领都会极为顾念军心军损情况,可司马厝在这一时间却管不上这些了。

  门上剪影倏地消失,来去皆如错觉般稍纵即逝,却未知隐于后的心悸慌乱。

  水显然是被用过的,沾上了药的颜色和味道,带着苦凉,可那碗盏竟似乎没有被怎么动过。他心里越发紧张,而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视线从战阵冷戈上移开,他朝别的方向凝视,发烫的心口似盛着暖舟,在寒月下一寸寸地微微荡漾柔和。

  先前这般盼见,现在还在害怕躲避些什么呢,又为什么不敢抬眼去看?难堪无用分明已经展露无遗。

  云卿安死死咬着下唇,瞬间又落到了严冬里。

  司马厝步伐平稳,将人放落在床上,旁顾便觉此处陈设置物都很简陋,被褥应是还在藏柜之中,欲离却被云卿安条件反射般地从后环腰抱紧。

  他的身体陡然僵住,而下一刻,云卿安的指尖缓慢地落到那腹边裹伤的纱布之上,显然是已被瞧见了。····梦里所见再次跳出,紧绷着的那根弦已在崩溃边缘。云卿安的声音有些颤,道:“疼不疼?是怎么来的……你告诉我。”

  司马厝沉默片刻,将自己的手覆在云卿安冰凉的手背上,似是轻笑了一声。

  “都不妨事,卿安。”

  “只要,你别让我疼。”

  深夜静谧,烛光在桌案上投落几片碎影,纸页翻动的声音细微。

  司马厝正端坐着,详细地阅览着被呈上来的各项军情汇报,眉头时不时地微皱。

  连着这几日来的准备,几乎任谁都知道这回是要在兖州打城战了,还是不死难休的阵势局面,这些事情都是在与属下商议,并未在云卿安面前提起过。

  他该被好好地照顾休养着,不受其余事情烦扰。

  皱着的眉却在此刻被怀中人那抬起来的泛凉指尖轻轻抚了抚,司马厝便从那密密麻麻的楷字上移开视线,低下脸来,以唇碰了碰云卿安的鬓发,道:“可是因不适而难眠?”

  方才云卿安头一次在司马厝的面前情绪失控得这般厉害,抱着他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死死压抑着咽声,泪水却是潸然夺眶,任凭司马厝如何讨哄安抚都是枉然。他的心彻底揪了起来,紧张无措间只得欲先找来大夫。

  直到这时,云卿安才像是哭累了一般渐渐停止下来,闭着眼睛挨靠着他,像是要睡过去了,手却始终紧抓不放似是受伤后唯恐被丢弃的陶瓷小猫。

  心头塌软下去一块了般,司马厝静静看着云卿安许久。未知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柔和,而知做不到将他留着独自一人,做不到再将他送回到冷冰冰的轮椅上。

  云卿安正坐在他腿上,埋首靠枕在他胸膛前,眼睫垂着显出乖顺和依赖,闻言等过了片刻才摇摇头。

  仅是无声,司马厝便知他的想法,这是还要坚持相陪相依,不论何时何地只要还能有在旁一栖之所,却又难得带了点赌气别扭的意味。

  司马厝先把待阅的资料放到一边,试探着道:“若是念亲,书信往来或定下约见皆可,长姐尚在路途,不日将至。还有,眼巴巴等着管我俩喊舅舅和舅爷的那位,怕你嫌他在跟前聒噪,就没让他过来,可你若是愿意的话……”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真的能把云卿安照顾得极为用心的人实在是太少,司马厝也对此不放心。缄语有意,司马厝便派人将她护送带来。至于时泾,与至亲散而能聚是件好事。

  此话多少是带了哄开心的意味。

  可云卿安只是身体微微一僵,仍是一声不吭,连面部的细微神情变化都被尽数掩在阴影里,不落入眼底,可那笼罩着的气压却是又冷凝了好几分。

  这回是更加明显了,毫无疑问是在暗自生着闷气。

  司马厝心头微紧,揽着人的手也收了收,他不动声色地垂目细细端详,便见云卿安的脖颈至下处泛起了不太正常的红,在光影中愈显脆弱。他抬手将其衣襟轻轻向下带,便见云卿安的肩头等处都是有异,还待再细察,腕却被一把握住。

  云卿安依旧阖着眼,声音很低,道:“别看,是不好的。”

  喝的药起了副作用,便是如此。

  司马厝停顿了片刻,墨眸中酝酿出沉沉的情绪,可还是压下担忧,顺他意没有再究而是先将他的襟领重新整理好,把脸凑近了柔声说:“那可不可以,让我看看好的。”

  云卿安似是纠结了一阵,才缓缓睁开眼瞧他,薄唇微启欲言而无声,只目光定定。

  那眼神里实在是承载了太多太多,有些费力地想要看清,看清对方一如既往的刚毅轮廓,连日奔波劳碌难免现出的倦色,不可抑制而流露出来的关心与在乎……也有其他,藏得不大严实的期待企盼。

  司马厝看明白了,如其所愿轻落下吻的同时,用手一探便轻易地寻到了那被他留下来的旧胭脂盒,此刻正在云卿安的手里拿着,显然是被贴身保存。

  也因此造就了云卿安所认为好的,即色容潋滟、唇殷生泽,展于他的面前。

  烛泪往下淌落,在凝固前竭力晶莹。

  经此缓分,四目相对。云卿安睫毛轻颤,这才像是情绪好转了些,但仍是郁郁,在司马厝的询问中沉默半晌,才闷声道:“丢了。”

  落下的那枚戒环还是找不回来,仅剩他自己形单影只了一般。路为抉择,理解其难从未有怨悔,只是长伴甘苦。

  云卿安艰难地道:“你已经放弃我,不止一遍了,但我总是,以为费些心力还可以找得回来……”

  忽有什么在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司马厝的周身瞬间僵住。所因可不仅仅是他在大意之间把戒环弄丢的这件事,还想到了先前好多次,他对云卿安有意无意的推拒欲弃,特别是在京时烟铭燃升之下的那次。

  若是单从自己所处角度考虑或许显得无可厚非,每次都有着似是非此不可的理由,可是,这对云卿安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还未待司马厝说话,云卿安用指尖在他下颔处不轻不重地划了几下,声音陡然转狠道:“这回,你打算怎么赔?”

  怕是怎么都赔不清了。

  司马厝神色凝重,一时间哑然。

  而云卿安只是仰脸看着他,目光又渐渐往他身下移,所含是越发温柔缱绻,声音却似乎有些阴恻恻,道:“既然戒环落手易失,不如,换个地方戴着,要是再弄丢你也就……”

  没来由的,司马厝竟然是瞬间就明白了云卿安所指,其中那隐晦又不可为外人道的意思。他的身体先一步地绷直了,唇线也紧紧抿着,内心不自觉地掀起巨浪。

  没脱口拒绝便是有余地。

  “会按你精准的尺寸来,量过的,出不了错。”云卿安便也就不疾不徐,缓声道,“我令人给你重新打个合适的,到时亲手给你戴上。这惟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实在耗材料,侯爷可愿破费?”

  可这关键明明不是,银钱多少的问题……

  明暗渐替,烛灭,忙者一夜未歇。

  云卿安难得地借怀睡了回踏实安稳,不觉噩魇纠缠,不觉冷刺心骨,不觉若即若离,迷离间犹记得司马厝最后仍是对他点头妥协,光此便足以使唇角上扬了。

  可是如此,烽火燃着夜幕,透过冷芒匆见便为奢侈,哪怕时间再长也逝同短短一瞬。

  已是曦起晨间,该是送离。

  被轻轻抱放回轮椅,环绕周身的温度一点点地凉下来,任如何也都无法保存,欲盖弥彰罢了。隐去几抹苦涩,云卿安只得败阵似的睁开眼睛,有些模糊之中,便见司马厝此时还停留在座位上。

  司马厝垂眸时,只极为冷淡平常地处理着裤下,对此状况面无多余的表情,仍带惯有的锋肃。他在随后抬眼与云卿安一霎那的对视间,也似微起波澜而并无多变化。

  却令云卿安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几分,眼前随之变得清晰,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感觉似乎汹涌地灌进了他的四肢百骸,如成本能,可又堵着他根本发不出一丝声音来,手上紧攥而难有动作。

  如果,如果有他的话……

  司马厝自是知他所想,并不多言,起身换衣后行出几步,在云卿安的轮椅前单膝跪地,让他动手帮自己把胄正好。

  云卿安却是不大痛快地将之故意弄偏,后又极为迅速地摆正,凑近急切欲吻时司马厝却偏了脸,所触则成略烫的旁侧。

  已是全然通透。

  后只听司马厝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淡笑道:“等我回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