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言看了一集又三分之二的纪录片, 电子时钟的整点报时刚刚响起,他就果断按下了关机键,没有丝毫拖延。

  宁奚在旁边看得一愣。

  这一系列纪录片的主题是揭秘, 前面极尽渲染了一个太空探索事件的神秘氛围, 现在终于播到了要揭开谜底的时刻,就连他这个始终心不在焉的旁听者都被勾起了好奇心, 而真正的观众却毫无留恋似的。

  “不把这集看完吗?”

  温书言把遥控器放到茶几上的一个盒子里, 放好了才回答他:“结束了,明天看。”

  宁奚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的意思是今天的电视时间结束了,明天才能继续看。

  很注重规则和秩序。宁奚在心里补充了一条评价。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他问道:“那你接下来的安排是什么?”

  温书言似乎完全不觉得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对自己的日程刨根问底有什么奇怪, 毫无防备地答道:“刷牙, 洗澡, 写日记, 睡觉。”

  宁奚没想到他的日程安排这么紧凑, 但他无意打乱对方的生活节奏, 只好加快了语速道:“我叫宁奚,你愿意跟我交个朋友吗?”

  温书言看了他一眼, 这次没有移开目光, 但一直流连在他的下半张脸,并不肯跟他的视线对视上。

  他重复了一遍, 似乎有些不解:“朋友?”

  这还是宁奚第一次听他说出问句来。

  “对, 朋友。我会来探望你,给你带礼物, 跟你聊天。如果你不想聊天也没问题,我可以像今天这样, 安静地陪你看电视,不会打扰你。你觉得怎么样?”

  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宁奚几乎以为他会再一次拒绝,却听见他有些苦恼地“唔”了一声:“什么时候来?”

  原来是在认真思考,想替他的到来做行程安排。

  宁奚的唇角弯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比较方便呢?”

  温书言想了想,答道:“下午五点半之后,六点之前。”

  宁奚笑道:“这么精准?因为六点钟就要吃晚饭了吗?”

  温书言摇摇头,说:“六点钟开始洗手,六点零五分吃晚饭。”

  “好吧,我会在这个时间段准时来的。”宁奚几乎是忍俊不禁地朝他伸出手,摆出击掌的姿势,“那我们就当达成协议了?”

  温书言盯着他突然伸到自己面前来的手,很苦恼似的,竟然皱起了眉。

  宁奚以为他不习惯肢体接触,正要把手收回,却见他也把手伸了过来。

  温书言握住他的掌心,把他竖着的手拽下来,变成了横的:“握手,这样。森*晚*整*理”

  他自以为教会了新朋友正确的握手姿势,仔细一看,表情还隐隐有些得意。

  宁奚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握着他的手晃了晃:“谢谢你教我,我学会握手了。”

  没有握多久,温书言就把手松开了,说:“我要去刷牙了。”

  接下来还要洗澡、写日记、睡觉,很忙的。

  宁奚站起身,说:“那我先走了。”

  温书言冲他挥了挥手,姿势有一点怪异的僵硬,但又有一点认真的可爱:“再见。”

  宁奚也冲他挥手:“再见。”

  两个人礼貌又郑重地道过别之后,宁奚离开客厅,等在外面的李助理和保姆王姐一齐围了上来。

  宁奚给王姐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并告诉她:“明先生最近不太方便,这边有什么事情可以联系我,我来替明先生处置。”

  见他是这个态度,李助理也松了口气。

  愿意跟这边保持联络,就说明他愿意接下这副担子了。

  送宁奚回去的路上,李助理几次欲言又止,想提醒他,这担子可不是他想象中那么好接的。

  但他到底是董事长的人,而且宁奚接下这担子也是有利可图,所以直到宁奚下车,他也没能把这话说出口。

  当天晚上,李助理就在明玉成的授意下,以董事长的名义,通过集团内网连夜宣布了调任宁奚回总部,担任集团总经理的决定。

  宁奚上任不到一天,只开了两场会,视察了几个部门,总部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董事长新提拔上来的宁总特别平易近人,见人总带着三分笑,就连跟保洁阿姨说话,语气都特别温柔。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这位宁总不仅没有半分火气,还像水一样,一上来就将公司这些天越来越猛烈的火势无声地浇灭了一大半。

  不是没人反对他的到来,明里暗里地给他使绊子也就算了,甚至还有人敢指桑骂槐地嘲讽他“不干实事只会媚上,让真正的功臣寒心”,轻轻松松就把劳苦功高的许总给挤走了。

  但这位宁总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笑吟吟地面对着所有人。

  然后不待大家怒其不争,只堪堪熬过了两天,第三天一早,一纸调令,这些人就全都被打发到了偏远地区的分公司。

  那位替许总打抱不平,其实是因为自己没能上位的明家远亲更惨,直接跟许总一起打包扔去了海外,开发连雏形都还没搭建起来的“潜在市场”。

  不是跟许总哥俩好吗?那就陪他一起去吧。

  公司众人:“?”

  说好的温柔可欺,不是,温柔可亲呢?

  但看着宁奚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被人怒目相对也不生气,脸上好像还很抱歉很为难的样子,大家又猜想,大概这是董事长下的命令,宁总本人也左右不了吧。

  还有人死赖着不肯走,说自己是董事长的二叔的亲家的表弟的小舅子,跟董事长关系匪浅,也曾经为公司立下过汗马功劳,凭什么被宁奚说打发就打发了?

  宁奚竟然也耐心地陪着他攀扯,说这不是打发,而是偏远地区的市场还有待开发,任务艰巨,责任重大,哪里是底下那些经验不足、毛毛躁躁的年轻人能应付得来的?

  正是要交给他们这些董事长的心腹爱将才放心,相信他们也愿意为董事长分忧。

  什么?不愿意?

  不会吧,董事长平时那么爱重你们,现在他老人家不在公司,你们就开始阳奉阴违了?

  哦?你说你才不是这种人?

  这就对了。我就知道,各位都不会是这种忘恩负义的人。

  再说,这可是个能崭露头角,搏董事长赏识的好机会。董事长也一定会记着各位的功劳和苦劳,等他老人家回来之后,别说把各位调回总部了,就算直接取代我这个临时的总经理也不是没可能呢。

  当着所有人的面,推心置腹地说完这些话之后,他身边的秘书小姐就一个电话喊来了保安,几个高大雄壮的男人不顾他拳打脚踢的挣扎,直接把他连人带箱子一起拖走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众人:……好一个文武双全,刚柔并济!

  还好他们没跟这位对上,这手段如果用在他们身上,他们也未必招架得来。

  大家又敬又怕,连带着那些侥幸没被处理的,也开始夹起尾巴做事,可不敢再冒头了。

  如此忙活了好几天,总算把总部的人员清洗了一遍。

  但是宁奚需要应付的麻烦远不止如此。

  明玉成突然倒下之后,明氏内部的混乱暴露了这个庞然大物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弱点,这也是现代企业管理模式所排斥的地方——血缘优先的家族企业,还只有明玉成一个人能压制住下面的人。

  一言堂有利有弊,可无论是辉煌还是衰败,企业命运全都系在一个人的身上,风险实在太大。

  明玉成年纪也不小了,就算没有这次车祸,也难说生个什么大病小病的,要是每次他一倒下,明氏内部就打得你死我活,那这些生意还能不能做啦?

  如果明玉成有个继承人,这情况似乎还能好点。

  但细思下来,其实也不稳妥。

  败光家底的二代并不在少数,但凡摊上一个没能耐还爱瞎折腾的后代,多大的家业也不够作的。

  大众和媒体如何点评唱衰暂且不论,单单是明氏长期稳定保持合作的几个合作伙伴,都对明氏集团的未来前景表现出了疑虑,甚至有一家公司,已经开始尝试接触明氏集团在那个行业的竞争对手。

  比起在宁奚眼里不值一提的内忧,这些外患要更加棘手。

  这天傍晚,宁奚正在办公室埋头处理工作,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拿起来一看,居然是照顾温书言的保姆,王姐。

  那天他虽然给王姐留下了电话号码,但其实心里清楚,明玉成对温书言早有安排,交给他只是一个名义上的托付,以防之后发生什么意外,并不是要他事无巨细地代替温书言身边保姆的角色。

  遇见什么突发情况的话,也有跟明玉成父子更加熟悉的李助理可以帮忙。

  所以他留下号码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这位王姐不至于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拿来打扰他。

  事实也的确如此。

  那天之后,这还是王姐第一次打他的电话。

  “宁先生,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是这样的,书言这几天一到傍晚,特别是晚饭前后,情绪就有点不对劲。昨天疗愈师找我们了解情况,我们就把这件事反映了一下。”

  “今天疗愈师来了,在书言房间待了一下午,才问出来,是因为书言跟您进行了一个约定,这个约定改变了他的日常计划表,却又没能得到执行,所以他的情绪很不好,心理状态也不太稳定。”

  宁奚有些惊讶,也有些费解:“你是说,书言每一天傍晚都在等我吗?可是我并没有跟他说每一天都会……”

  话说到一半,他自己也卡住了。

  他突然想起,他的确没有说过“每一天”,但温书言只提出了一天中的时间段,似乎也并没有“不是每一天”的意思。

  王姐说:“宁先生,书言他……跟我们是不太一样的。有些话他没法理解,更没法联想,只能懂字面上的意思,所以跟他说话,一定要掰开了、揉碎了,直接跟他讲才行。”

  温书言的日程安排是每天都要做的,比如吃饭、看电视、洗澡、写日记、睡觉。

  现在他把跟自己的朋友见面这一条加了进去,但作为这个“朋友”,宁奚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们一个以为不必强调“每天”,因为这件事在他看来跟吃饭睡觉没什么区别,既然安排了,就一定要每天都在规定的时间段内完成。

  另一个则以为不必强调“不是每天,只是抽空”,因为这是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明白的社交法则,没有哪位朋友可以做到每一天都见面。

  “这是我的问题。”宁奚揉了揉眉心。

  他没有用心了解过温书言那方面的具体情况,只因为跟对方短暂的相处还算轻松,就想当然地把对方当成了一个心智稍微幼稚一点的小朋友来看。

  “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现在还不错,疗愈师是很有办法的。但是她提醒我们,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的话,之后每一天晚上他都可能会回到之前的状态。”

  宁奚下意识问:“什么状态?”

  “烦躁,焦虑,不愿意吃饭,哪怕被劝着坐到饭桌边,也会吃着吃着突然踢椅子、摔筷子……”

  谢天谢地不摔碗,不然恐怕还会出现安全隐患。

  他跟温书言约定的时间正好是晚饭之前,所以晚饭时间,可能就是温书言状态最差的时候。

  宁奚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把电话给他,我来跟他解释一下?”

  “这……书言好像不太喜欢接触电话。明先生每次打电话来,他都从不肯接的。”

  宁奚只好问:“那我过去跟他当面说?”

  “您要是方便的话,那可真是太好了。”

  听着王姐隐隐松了口气的声音,宁奚却看向了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

  今天既然已经被疗愈师安抚好了,那他明天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过去,再把误会解释清楚就可以。

  温书言住的地方离公司很远,现在往那边跑一趟再折返回来的话,这些亟需完成的工作,可能会让他直接熬个通宵。

  他也是奔三的年纪了,已经不是刚毕业那会儿,在公司熬到凌晨四点,早上九点还能准时踏入公司大门的那个小年轻了。

  这样想着,他却站起了身,推开门对外面的秘书道:“把电子版文件发我邮箱,我今晚在家办公。不能转电子的纸质文件放在我桌上,我明天早上尽早来公司处理。辛苦你。”

  驱车整整一个小时,宁奚才到达温书言所在的小区。

  不出他所料,温书言又正在看电视。

  这次不是关于宇宙的纪录片,而是一个星际幻想系列的动画片。

  但温书言并不像上次那样安静而专注。

  今天他小动作很多,一会儿摸摸头发,一会儿揪住沙发。

  突然,他一把堵住了耳朵,还颇显烦躁地蹬了蹬腿。

  宁奚留神一看,才发现动画片正播放到剧情很激烈的片段,里面的声音变得高亢尖锐了起来,几个角色吵吵闹闹地聚在一起,显得有些嘈杂。

  他可能根本不喜欢这部动画片。宁奚想。

  但这是他的电视时间,所以他不能也不愿离开电视去做别的。

  就像他安排了宁奚时间,所以哪怕没有很喜欢、很期待,也一定要准时见到宁奚一样。

  电视时间终于结束,温书言毫不留恋地关掉电视,然后终于看到了在一旁等待的宁奚。

  宁奚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声音比上一次相见时还温柔:“书言。”

  他发誓,他在温书言眼里看见了一抹亮色,尽管只是一闪而过。

  是他判断失误了。

  温书言就是很喜欢,也很期待跟他见面。

  如果不是这样,那他根本没必要安排什么宁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