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霍格沃茨相当寂静。或许是大战刚结束的缘故,有些学生尚未返校,其中一些珍惜着与家人相处的战后和平时光……另外一些,特别是那些食死徒家庭的孩子,至今仍列在失踪名单上头。

  也许,也许他们当中的一些,再也不会回到这所学校来。

  战后重建是一段漫长的过程。曾是一部分城墙的石砾堆中埋着折断成两截的扫帚、破破烂烂的学院袍、落下的几只鞋子(然而并不能成对),还有一切你想不到为何出现在这里的零碎东西(或许是糖果和玻璃珠和各色发圈)。

  遭破坏的建筑终究能一点一点地修复,只要有恒久的耐性与足够的人力。

  “……一座曾受摧残又恢复原貌的霍格沃茨将成为某类精神象征,如同如今的魔法界救世主哈利·波特所给予人们的印象——历经考验与苦难却依然不会被击垮。”

  净是鬼扯。

  作为被点名的当事人,哈利做了个鬼脸,顺手将厚厚的预言家日报扔回桌上。若不是料想这份报纸的主人可能会大发雷霆,他倒不介意将这几页特刊撕掉。太扯了真的,他们甚至用了全版就只放一张他的头像(配字:来自我们年轻英雄哈利·波特的自信迷人微笑)。

  单是想到会被如何拿来大做文章讥笑(一定的),哈利便再次认真思考起销毁这期报纸的可行性。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壁炉燃起了绿色火焰。“哈利,你在吗?”

  哈利很快地凑到了壁炉前,对着现任校长的影像招呼道:“我在这,麦格教授,这里一切都好。我是说……看上去都是老样子。”

  “那就好,我们可不希望他本人亲自清点材料时才发现短少了什么,”米勒娃·麦格扫视了一圈室内,谨慎地补充道:“你检查过那里的环境安全了吗?”

  哈利点了点头。“没有黑魔法痕迹,东西看起来挺整齐的,我想没人进来过,其他教室和房间也一样,画像们是这么说的。”

  “感谢梅林,”她看上去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们没时间搞太多内部破坏。希望我们九月时能顺利复课。”

  “关于这个——”哈利犹豫地开了口。

  似乎是敏锐地察觉了他想说什么,格兰分多的前院长安抚了这名学生。“别担心,我相信你能胜任的,哈利。”

  “但是,我甚至还没毕业呢,”哈利看起来更不安了。

  “只是一到四年级课程,我猜你应该还没忘记那些教材内容,是吗?”

  “的确……”哈利想了想,不情愿地同意道。

  这位女校长仁慈地凝视着哈利,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抱歉,哈利。只是我得说,我们仍处于一段非常时期。斯拉格霍恩教授仍处于某种……圣芒戈建议静养的后遗症中。”

  哈利露出了理解的神情。对那名教授的悲剧,他有所耳闻。战后他的精神不太稳定,据说总能看到一些不存在的幻觉。而这所学校的另一名魔药学教授……

  “至于西弗勒斯……你知道的。”

  她就只差把“我们实在是没有人了”一行字写在脸上了。

  哈利再次点了点头。事实上,这正是他们眼前最棘手的问题。

  战争结束后,许多食死徒牵连其中的惨剧与相关暴行逐一遭受检视。然而,关于阿不思·邓布利多,这名当代最伟大的白巫师之死,哈利本以为魔法部会询求他的记忆,好弄清楚当中细节或别的什么……

  二周前

  “我很抱歉,各位,”主位上的麦格看向坐在右手边的三名教职员,神情严肃中掺杂着些许迷惑,“我们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了。”

  “什么……他们还是不打算处理阿不思的事?”最靠近她的庞弗雷夫人提高了音量。

  “我就说那个‘特别调查行动小组’不可靠,他们上次来我教室里探头探脑,翻来找去,甚至连一句招呼都不打!”菲利乌斯·弗立维双臂撑立在会议桌上,露出大半身子,激动地控诉道。

  “别太激动,好了,好了,菲利乌斯。我们都知道他们什么德性——我会建议你先坐下来再好好说。”校医侧头看了看这名同事悬空的双脚,不放心地叮嘱道。

  “哼!”小个子的魔咒学教授这才双手一松,忿忿然地坐回了他的椅子上。随后他又突然想起似的向右侧身道:“嘿,哈利,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庞弗雷夫人感兴趣地看了看坐在尾末的哈利,又看向校长。“哈利要回来加入我们吗?……噢,瞧瞧我,这问题一会再说吧!”她摆了摆手,将发言权交回这名年轻人身上。

  哈利摇了摇头,快速地瞥了现任校长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双手相互来回扭绞着。

  在几名师长安静且耐心的等待中,终于,彷佛下定决心似的,这名年轻人缓缓开了口:“不算非常顺利……他们需要人宣传,对,为了魔法界的稳定(哈利耸了耸肩),几天前我临时被找过去,被迫在一个小房间里待了一个下午,换上各种衣服,不停拍些该死的——抱歉——照片,问我在那遇到的每个人,但没有人告诉我,邓布利多校长的事我该找谁……”

  “不,比那更糟,”随即他很快地否定了自己的话,焦躁地抓了抓头发。“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没打算听我说话。不管我说什么,都是‘好的,亲爱的……现在让我们看看这样如何?’”

  “那真是完全符合他们的作风:傲慢无礼,成天胡闹——啊!”弗立维教授再度激动地自座位上蹦起,不出所料,如同他同事所担心过的,他脚下一滑。

  “菲利乌斯!”众人惊呼声中,经验丰富的校医迅速行动,眼明手快地捞了他一把。

  另一边,哈利则下意识地抓稳了这位师长的椅子,好让他的着陆点不至于是冰冷的地板。这举动不意外地得到了当事人的感激。

  在魔咒学教授打开话匣子前,现任校长及时打断。“我想哈利应该愿意在晚餐时和大家好好聊聊,菲利乌斯。先回到正题,波莫娜的位置将由隆巴顿先生接手,他在草药学方面的天份很优秀,课程方面我并不担心。主要是——关于西弗勒斯这件事——该让我们的新同事知情或者避免牵连进来?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停顿一会后,她接续说道:“特别是你的意见,哈利。”

  ……

  在那场小型会议里,他是怎么回答的?哈利细细回忆了一会。

  对于纳威是否能保守秘密,他曾经的院长有些疑虑,他能理解。虽然这令他有点轻微地受伤。他知道她并非故意,她并非他们(那么理解纳威的忠诚),而且即便是他,也很难确定纳威的态度和立场……这是说,假设今天事关哈利·波特的安危,他相信这些朋友们多半会维护他。

  但它偏偏不是。

  一个活着的西弗勒斯·斯内普跟一个死透的——可憎的魔药学教授,食死徒,兼杀死邓布利多的凶手(即使是被逼的),哈利完全不能确定,这位忠诚的朋友心灵上能不能接受前面那个假设成真。

  是啊,谁想得到呢,它已经成真了。哈利不无庆幸地想道。

  同时间,在他的脑海中,获知这消息的纳威正惊吓地无声昏倒了第一百次。

  年轻的救世主沉浸于自身思绪,如此专注,以致没听见飞路那头陆续传来的语句。

  “哈利,亲爱的?”麦格轻轻皱了皱眉,显然将他的沉默理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嗯?”哈利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回应道。

  “我希望你能理解,是阿不思逼迫他进行那场可怕的——谋杀——我实在是,那真的……噢,抱歉。”麦格的话语顿住了。天文塔的夜晚画面正侵扰着这名年长的格兰芬多,使她不得不暂停下来,以缓和一会情绪。

  作为少数同样在冥想盆看过那些记忆的知情者,她而今的立场很明确。

  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无论当事人意愿,作为计策的一部分,谁也不能说不。而这些,以及更多的那些,之所以没有轮到她们身上,仅是因为前面有别的人代为承受了。

  单单想到,假设今天是让她来终结阿不思·邓布利多的生命,这名现任校长数度在夜里醒来,感到整件事(那些所有的她不知情的谋划)如同一团沉重、绝望又刺骨的冰寒雾气,沉浸其中的她几乎要无法呼吸。

  他们的所作所为,就为了让年轻的哈利像待宰的猪吗?

  那么,年轻的西弗勒斯又何尝不是呢?

  她仍记得一些他的学生时期。对她和多数的老同事们来说(即使这想法必然深深冒犯他本人),他也只不过是(并且至今仍是)个毛头小子。

  一个个逝去的故人,一张张牺牲的年轻面孔。岁月带来的不仅是肉体上的老迈,还有行过死荫的幽谷时的失落之殇。

  “如果你想从计画中抽身,哈利,我能理解。但看在他为我们做的事的份上,我真的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突然意识到正传入耳中的话语方向越来越不对劲,哈利错愕地开口:“……什么?呃,关于我要抽身是怎么回事?”

  飞路那头的麦格微微扬起眉毛,流露出询问的神情。“我刚刚问你是否仍愿意照原定计画,协助维持西弗勒斯的死讯,让它看起来就像是真的,哈利。”

  噢,而我正好不发一语,麦格教授还以为我改变心意了。哈利恍然大悟地想着。

  “当然了!我刚刚在想,嗯……事实上是关于之前的会议,我只是分心了,抱歉,校长。”哈利慌忙解释道。

  “谢天谢地,”有瞬间,这名新上任的校长看起来放松许多。然而很快地,她的面上浮现了担忧的神色。“我知道这会不太容易,我们也实在不该再要求你多担下一份责任……已经太多了,这些年来你所做的,哈利。”

  “只是些该做的,真的。”感觉话题转到了自身上头,哈利显得有些窘迫……他向来不太适应这个。心神慌乱之下,他连忙转移话题。“对了,我听说斯内普教授醒了?他可以回来了吗?”

  他转身看了看周遭,浸泡着魔药材料的瓶瓶罐罐完好无缺,书柜里的各类专书一本没少(至少编号I到X之间没缺漏,他只能看懂这些了),预言家日报按照日期叠放得好好的……哈利不放心地瞥了一眼最上头的那份。

  ——他们就非得要在这时候做他的特刊吗?该死的。

  随着这名年轻人的视线望去,似是有所察觉,麦格微微一笑。“不得不说,照片选得不错。是你出席梅林勋章颁授典礼拍的?早餐时间教师们才在传阅呢。”

  “别提了,我看上去傻透了。”哈利捂住了脸,懊丧地说道。

  典礼当日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向讲台,背好的得奖感言全在脑中搅成了一碗煮煳的燕麦粥。

  他绝对是出大糗了。哈利对此丝毫不怀疑。在那之后,国际魔法合作司就给他安排了一系列演讲训练课程,并且向他多余地表示,这仅是为了预防抵达他国时,异国采访者的热情会对这位年轻之秀的临场表现带来一定程度的影响。

  他一点都不想去上那些课程。回到霍格沃茨工作反而让他有了名正言顺的推托理由。

  “一段必然经历罢了,年轻人。以后还有得受呢,我看魔法部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你绑在他们的船首上。”麦格说道。

  闻言,哈利露出了被迫生吞整条鼻涕虫的古怪表情。

  “至于西弗勒斯,”这名校长总算决定放他一马,将话题引导回到正题上,“刚醒不久,波比正在给他做检测,顺利的话,明天就能回到他的地盘了。”

  “所以你最好再检查检查他的办公室,这很重要,哈利。”她语气格外慎重地交代着。

  慎重得几乎有点古怪了。哈利有些不明就里地想。“呃……我有错过了什么吗,校长?”

  毕竟他左看右看,实在也没琢磨出这地方有什么不对劲。

  “不,没什么,你做得很好。”麦格迅速地否定道。在哈利来不及细想前,她下达了新的指示:“等你好了就到校长室来?我想我们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做。”

  在哈利答应后,这名校长很快地切断了通话。

  年轻的救世主最后巡视了一遍他身处的空间。

  这地方的主人终于要回归了,他想着。虽然,事情差一点就并非如此。

  当时他流了那么多血……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个男人的一生险些就终结在尖叫棚屋里,思及此处,哈利突然有些后怕。如果那成真了,他大概会一直耿耿于怀下去,或许,直到他很老的时候,他还会觉得自己有所亏欠。

  他甚至没对这名师长说过一句好话。哈利闷闷不乐地想着。

  斯内普把一切变得很困难,这是事实,但他至少可以忍耐住脾气,像对其他人那样……对待一个实际上付出了很多行动来保护他的人。

  他不希望自己显得好像……就像是有点不知感恩。

  而且,老天,梅林在上,他还曾经那么崇拜混血王子。

  关上门回到走廊时,哈利面红耳赤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