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慕言微微张了张嘴,可却一个字都没能发出来。
山间的夜风,猛地从远处袭来,迎面扑了他一脸。
宛如利刃一般,穿透了他的喉咙,割裂他的喉管。
因为此前一直在佛堂里诵经,许慕言便把貂毛大氅解开了。
方才一听见动静,就随同僧人们涌了出来。
完全忘记自己现在的身子骨病弱不堪,没了貂毛大氅,许慕言被冷风一吹,浑身都在发颤。
他的喉咙艰涩,抬眸望着越来越多的天灯,从山脚涌了上来,再缓缓飞向天际。
胸口火烧火燎的,好似揣着一团火焰。
许慕言头脑一热,下意识就往山门外冲去。
想要看看到底是谁点了那么多天灯。
他的身体冻得有些僵硬,双腿跪得麻木了。
先是缓缓往前挪了几步,而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了最后,许慕言直接跑了起来。
冷风迎面吹了过来,将他的头发吹得飞扬起来,衣袍也猎猎作响。
头顶亮如白昼,足以让许慕言看清楚脚下的路。
他心里默默念着,祈求菩萨保佑,让他也能获得幸福。
却在下一瞬,许慕言在山门外的长阶上,看见了玉离笙。
玉离笙好似一直在等他。
手里提着一盏还没有放出去的天灯,头微微向上仰着。
在万千灯火的映照下,好似在他身上渡了一层淡淡的华光。
让他看起来不似真人,好像才从画中飞出来的神仙一般。
依旧是初见时那身不染纤尘的白袍,穿在玉离笙的身上,说不出来的清华飘逸。
许慕言缓缓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站在山门口,遥遥注视着玉离笙。
而玉离笙也恰好望了过去。
二人之间隔着十几步的距离。
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
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玉离笙在看见许慕言出来后,脸上渐渐泛起了温柔的笑容,他忽然伸开双臂,笑着道:“言言,过来,让师尊抱一抱。”
许慕言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脚下好似生根一般,再也动弹不得了。
他心里暗暗想着,老天爷行行好吧,可别再玩他了。
他可是要回家的啊!
怎么可以一次次地对玉离笙动情?
怎么可以一次次地心软?
他和玉离笙终究不是一个时空的人,殊途又怎么可以同归?
二人之间是不会有未来的。
他们不会再有未来了。
“言言还在生师尊的气,是不是?”
玉离笙低声笑道,“既然,言言不肯自己过来,那么师尊便过去找言言。”
说着,玉离笙往前走去,提着手里还没放出去的灯。
身后更多的天灯,冉冉升起。
明亮的灯火照在他的肩头,落在他的发间,他脸上的温柔神色十分动人。
“言言曾经一次次地往师尊身边走来,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一路风雨兼程,受尽磨难。这一次,换师尊来寻你。”
这不过短短十几步的距离,许慕言却觉得玉离笙好像走了一万年那么漫长。
他的脚不听使唤了,生根一般,死死扎在了地面上。
下意识紧紧攥着拳头,也不知道是太冷了,还是怎的,许慕言的牙齿咯咯打颤。
眼眶也涩涩得难受起来。
亲眼看着玉离笙缓步踏上台阶,走至了他的身前。
“言言,你的手好凉,怎么不穿件大氅再出来?”
玉离笙的语气略有些责怪地道,攥着许慕言的手,往自己的胸口一贴。
深深凝视着许慕言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这是师尊为你点的九千九百九十八盏天灯,一盏不多,一盏不少。”
“别人有的东西,我的言言也该拥有。”
“言言,加上师尊手里的这盏灯,才刚好能凑齐九千九百九十九盏,你陪师尊一起放,好不好?”
许慕言的眼眶涩涩得难受,望着漫天飞舞的天灯,好似流星一般,划破夜色。
照亮了这片漆黑的大地。
他的心头一热,只觉得好似棉絮填满了胸腔。
下意识就点头答应了。
玉离笙低声道:“言言,为师听山下的百姓说,若是把心愿写在天灯上,再高高地放出去,若是被神明看见,便会帮忙实现愿望。”
许慕言展开折扇,心里默默道:“可是,师尊不是从来都不信神佛么?为何还要……”
“因为……你信啊。”玉离笙低声念道,抬起右手,掌心处蓦然幻化出一支毛笔。
他把毛笔递了过去,轻声道:“言言,你写吧。”
许慕言接过毛笔,才刚提袖要写,蓦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犹豫不决。
玉离笙便道:“师尊知道,若是心愿被别人知晓,那么就不会灵验了,师尊不会偷看,你放心写便是了。”
如此,许慕言这才放心大胆地提笔要写。
可是,才一落笔,他又犹豫了。
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
心头有很多很多愿望,对未来也有很多憧憬。
让他一时间难以抉择。
想了很久很久之后,许慕言还是提笔在灯上落下二字“回家”。
回家是他最初的心愿,也是一次次让他坚持下来的理由。
如果,到了最后,许慕言还是没能顺利回家。
那么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勇气,继续存在于这个时空了。
同玉离笙之间的种种,会生生将许慕言逼死的。
回家是许慕言最后的信念了。
他从始至终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回家。
写好之后,许慕言想了想,展开扇子,同玉离笙道:“师尊,你也写一个心愿吧?”
他原本就是客套客套,毕竟玉离笙并不信这些鬼神之说。
哪知玉离笙这次居然罕见地点头答应了,接过毛笔之后。
玉离笙提着衣袖,缓缓在灯上落笔。
留下两行墨迹: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的心很小,小到只能装下许慕言一个人。
他的愿望也很渺小,小到只求上苍成全他和许慕言。
可是,此时此刻的玉离笙又如何知晓,他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玉离笙的手一松,天灯便缓缓飞了起来。
在二人的注目之下,划破夜空,渐渐融入万千灯火之中,再也分不清楚了。
许慕言才将目光收了回来,就特别没出息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前一黑,他整个人就被玉离笙揽入了怀中。
“肯定冻坏了吧?傻言言,怎么不把貂毛大氅穿好再出来?”
玉离笙将人紧紧抱在怀中,突然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寻思着,若是再染了风寒,为师就又会把药亲自渡入你的口中?”
许慕言:“!!!”
天地良心啊!
他可从来没这么想过!
从来都没有!
许慕言的俊脸腾得一下就烧了起来,刚抬起头想要解释。
哪知身子一斜,整个人就被打横抱了起来。
玉离笙竟然抱着他,毫不避讳地大步流星往山门中走!
这可是观音菩萨庙啊!里面那么多僧人,若是看见了,该如何是好?
许慕言着急得赶紧展开折扇,心里念着:“师尊!这里可是和尚庙!!!”
玉离笙瞥了一眼折扇,理直气壮地道:“为师知道。”
既然知道,那怎么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把他抱进去的?!
“你与师尊都成亲了,如何就抱不得了?”顿了顿,玉离笙低声笑道,“还是说,言言其实是想试一试,在观音菩萨面前,与师尊……”
“!!!”
吓得许慕言赶紧伸手,一把捂住了玉离笙的嘴。
生怕玉离笙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玉离笙脸上的笑容更盛了,笑意几乎要从眉梢眼角中溢出来了。
他也没再说什么,越发将许慕言往怀里抱紧了。
等许慕言因为胳膊酸,而把手臂放下来时,玉离笙才低声道:“其实,为师倒是很想试试看呢,应该会很刺激吧,在大慈大悲的菩萨面前,居然行出那种事情……”
许慕言一听,赶紧又要去捂玉离笙的嘴。
哪知玉离笙竟亲在了他的手心。
登时那手心好似被火炭燎过了一般,许慕言慌里慌张地把手缩了回来。
张着嘴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声音,越是说不出话,越是把他气得面红耳赤。
眼中波光粼粼,好似叶落时湖面泛起的涟漪,说不出来的风情万种。
玉离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只觉得现在的言言也可爱得紧。
稍微逗一逗,立马就面红耳赤的。
“言言,你这副样子,难道就是人间所说的欲迎还拒?其实,你也很想让师尊那么待你,是也不是?”
许慕言怎么可能那么想?
他怎么可能那么想!
他还没有饥渴难耐到那种程度啊!
再说了,就以他现在这副病弱身骨。
哪里受得住啊?
会折腾死人的!
许慕言气得展开折扇,破口大骂。
骂人不骂娘,不如聊家常。
哪知他在心里骂得很凶很凶,结果扇面上显示得却是:
师尊是个大笨蛋!大笨蛋,大笨蛋!
师尊就会欺负我!
师尊是个坏人!小傻瓜!
我不跟师尊玩了!
许慕言:“……”
嗯?他能是这么骂的?
他明明骂得可凶可凶了,结果就这?
就这?
这什么玩意儿?
许慕言气鼓鼓地想,这扇子是不是有毛病啊,既然能与他心意相通,倒是一字不落地翻译出来啊!
怎么着,还不让骂点脏话了?
简直把许慕言气得半死。
偏偏玉离笙还凑了过来,看得十分认真仔细。
甚至,玉离笙还问道:“折扇折扇,告诉本座,你的主人此刻在想什么。”
许慕言:“……”想刀了你。
可折扇上却显示的是:求师尊怜惜。
气得许慕言赶紧收扇,已经准备好回头架口大铁锅,把这扇子撕碎炖汤给玉离笙喝了。
“言言,你惯会口是心非。”
玉离笙笑了起来,好似被取悦到了,抱着许慕言就亲,也不管这里是不是佛门圣地。
直到许慕言的嘴唇发麻了,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了。
“言言,现在还不行,你现在的身体尚未恢复……即便师尊也很想,但终归还是你的身体最重要。”
许慕言:“……”
“你听话,等你的身体好些了,师尊再好好疼疼你。”
许慕言:“……”
“你现在是叫启辰?”玉离笙突然问道。
许慕言觉得他没安什么好心,目光警惕地望着他。
“启辰……真是个好名字,启辰,脐橙……”
玉离笙意有所指道,抱着许慕言大步流星地往里走。
一路上许慕言都心惊胆战的,生怕遇见了庙里的僧人。
可越是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迎面就遇见了一个僧人。
那僧人惊见二人,微微一愣,随即阿弥陀佛起来,好像朗朗乾坤之下见到了鬼。
许慕言羞愤欲死,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拉倒。
暗暗抬手掐着玉离笙的胸膛,还恶意去拧他的红缨。
“小师父,我这位朋友方才着急冲出山门看灯,一不小心扭伤了脚,伤得还挺严重。眼下天色已晚,山路不好走了,我佛慈悲为怀,不知可否留我二人在此借宿一晚?”
玉离笙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好似为了表明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甚至还道:“小师父,不信的话,你自己瞧一瞧。”
说着,把许慕言放了下来。
许慕言:“……”
他不得已,赶紧装出一副腿伤的样子,才一落地,就站立不稳,往旁边一倒。
抬起一双泛红的眼睛,望向了僧人。
玉离笙也很适时地扶住了许慕言,面露忧色地道:“小师父,你瞧,他连站都站不稳了。多可怜啊,他还是个孩子。”
僧人犹豫片刻,才道:“阿弥陀佛,此事我一人做不得主,现在便替二位去问住持师父,还请二位施主稍候。”
说着,转身便去寻住持师父了。
等人一走,玉离笙才低声笑道:“言言,你装模作样的本事,一如当初。”
许慕言忍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展开折扇回嘲道:“彼此彼此。”
而后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双双笑了起来。
玉离笙道:“你可真是为师的好徒儿,为师的本事,都让你学会了。”
许慕言:“那是师尊教得好。”
玉离笙:“不,是你冰雪聪明,天资过人。”
“师尊过奖,还是师尊口传心授得好。”许慕言又道。
玉离笙笑了笑:“为师也觉得,自己教得很好。”
许慕言:“……”
真是个厚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