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天大醮之后,不妄山一连下了七日的雪。
宋怀然是在第四天苏醒的。
那场法事算是耗尽了他的精血,如果不是后面封净替他分担,他或许挨不到黄泉之门关闭就要昏迷。
但即便是醒来,他也虚弱得无法下地,在人间开辟黄泉路有违天道,何况他还散了半数修为才将数十万游荡千年的魂魄稳固灵体,让他们得以超脱。
里外亏空,所以短时间难以恢复。
封净撩开床帏,榻上闲闲蜷在宋怀然臂弯里睡得正香。圆滚滚的脑袋压着宋怀然的胳膊,后者袖口里露出缠着绷带的手。
绷带是两小时前换的,颜色雪白,终于不再有血渗出。
宋怀然面白如纸,唇上也无多少血色,呼吸虽微弱但胜在平稳,不然简直就是个吃下毒苹果的白雪公主。
封净看了几分钟,担心闲闲压到宋怀然伤口,还是弹指将他变成人参原型。
接着放下床帏,将白玉碗里的药汁倒回壶里。
药房里赵祁正在摇扇子,他面前的八个炉灶里都在煎着药,黑褐的药罐咕嘟咕嘟冒泡,秦怀枝揭开盖子看了眼汤色,加了几味药进去,搅弄几下再度盖上。
“这炉改小火。”秦怀枝对赵祁道。
赵祁点头,熟练地抽出两根还在燃烧的柴弄灭。
呛起的烟灰直接糊上了他的脸,赵祁眯眼偏头咳嗽两声,额头却被柔软的织物贴上。
“别动。”秦怀枝淡淡道,弯腰用手绢仔细擦拭掉赵祁脸上灰尘,发出一道若有若无的叹息。
“其实你不必做这个。”秦怀枝站直了垂眼看着他。
赵祁鼻间还留着手绢抚过的馨香,定了定神,才咧嘴笑:“然哥跟我也算朋友,他病了让我光看着不帮忙我也难受,再说我也没别的事可干。”
反正闭口不提自己其实是为了多一点能和秦怀枝相处的机会才腆着脸揽下这活儿的。
闻言,秦怀枝不置可否,倒了两杯茶,自己端着一杯走到门边凭栏远望。
赵祁起身擦手,乐呵呵地捧过剩下那杯,也来到秦怀枝身边,开始搭话。
“怀枝姐,我有个问题。都是修仙的,宋怀然身体还比封净好,他俩的伤口差不多深,怎么封净都痊愈了,宋怀然的伤口才止住血呢?再是凝血功能障碍,也不至于这么虚吧。”
这段时间宋怀然喝药跟呼吸一样频繁,要按照赵祁的思维,拉去医院输几袋血可能还见效快点。
但这个想法被宋怀然本人否了,他早在罗天大醮开始前就叮嘱过秦怀枝,不能送他下山,也不能让外人上山。
甚至在罗天大醮开始前一天,不妄山就封山谢客了。
宋怀然倒下前说过不要给他输任何人的血——赵祁不懂其中门道,猜测他们修仙的可能血跟凡人不一样吧。封净倒是蠢蠢欲动,但鉴于他自己失血量也不少,还是被秦怀枝制止了。
“怀然的体质,比较特殊。”秦怀枝抿了口茶,言简意赅。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赵祁摸了摸鼻子:“他法力那么高,怎么不把自己这个病给治好?”
风突然转向,雪花纷纷扬扬吹面而来。赵祁稍微侧了侧身,看到秦怀枝仍旧一动不动。
她凝望着风雪,又像陷入回忆,喃喃道“治不了。”
赵祁不通医学,只遗憾道:“先天的就是麻烦啊。”
秦怀枝张了张嘴,神色有一秒的恍惚。
先天的吗?
不是的。
秦氏夫妻早逝,宋怀然算是由秦怀枝一手带大。他身怀摘星骨,体质非比寻常,幼年从无病痛,纵使学步之际摔倒跌落,也从未出现任何皮外伤。
直到他三岁开始正式修行,他毕竟和封净不同,凡胎肉体承担不了摘星骨吸纳的天地灵气。于是师祖显圣,亲自为其脱胎换骨。
那年秦怀枝十四岁,她跪在清灵境,双手高捧着托盘,低垂的脑袋只能看到池子里蔓延越来越浓郁的血红。
她的手臂颤抖,感受到一根根骨头被随意丢到托盘上,掌门师父随即恭敬地将骨头捡来摆入那一具小小的棺材。
弟弟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秦怀枝终于忍不住抬头关切地窥视,却只看到师祖模糊的高大背影——以及从对方臂弯里垂下的、一条软绵绵的小胳膊。
被剖了骨头的胳膊,就是一条鲜血淋漓的肉。
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都是秦怀枝的噩梦。
被换骨只是开始,宋怀然的血肉也要具备吸纳灵气的资质。于是他开始泡药浴——为了达到师祖要的效果,他不得不划开自己的皮肉来淬炼体魄。
还是因为摘星骨,他纵使给自己造成伤口也很快痊愈,于是师祖再度出手,赐予宋怀然受伤难愈的体质。
二十多年过去,依旧没能复原。
“怀枝姐?”赵祁试探唤她,手挡在她眼前,“这样看雪,容易吹到眼睛里去。”
秦怀枝回过神,偏头看了赵祁一眼。
赵祁这才收回手,继续刚才的话题:“封净爹妈死得早,宋怀然又有这个病,你带他真是太难了。”
杯里的茶水已然冰冷,秦怀枝随手泼远,将杯子放在一边,语气平淡:“习惯了也就还好。”
赵祁一本正经:“不要这么说,你那个时候也还只是个孩子。”
秦怀枝怔住。
赵祁把茶壶拎过来,将她的空杯子倒满热茶,这才把杯子推过去。
“有的时候我希望我能早出生二十年,早一点遇见你。”赵祁无所谓地耸肩,“或许资质没法改变我依旧不适合修行,但至少力所能及的事,我都会帮你分担。”
秦怀枝微垂着眼看他,这张清俊白净的脸上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吊儿郎当,但眼神很亮,几乎把人灼烫。
攥紧了手边的水杯,秦怀枝刚张口要说话,就听到封净问:“怎么都在外面吹风。”
赵祁转过身愤怒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影响别人谈恋爱不怕被雷劈吗?!
“这儿是仙斓岭,是我的房,”封净睨他一眼,提着手里的药壶进屋,“再逼逼收你门票信不信。”
赵祁骂道:“有异——有同性没人性的狗东西,你良心呢?老子这几天都快被烟熏成腊肉了,守在这儿煎药是为了谁?”
封净把手里的药罐搁回炉灶上,无声地望着他,视线偏到秦怀枝身上。
你说呢?
秦怀枝置若罔闻,皱了皱眉:“怀然没喝?”
“他在睡,”封净解释,“这段时间他觉少,我没叫醒他。药先温着,等他醒了再喝吧。”
秦怀枝点了点头,叮嘱了几句,便披上大氅离开了。
赵祁注视那道修长背影消失在风雪里,朝着封净扼腕叹息:“你说你早不来晚不来,我刚刚差点就攻略到姐了。”
封净往炉灶里舔柴,头也不抬:“别拿你梦里的说事。”
赵祁还要跟他辩驳,门口突然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小师妹怀铃冲封净招手:“封净哥哥,我现在能去看师兄吗?”
封净温和道:“他在睡觉,晚一点带你过去。”
怀铃哦一声,迈脚进门前还不忘抖掉身上的积雪。
“我给他带了冰糖草莓。”怀铃晃了晃手里的葫芦串,“很甜的,分你一串。”
“我呢?”赵祁故意逗她。
小姑娘有备而来,撩开披风内胆,里面还插了七八串,活像个走街串巷的小贩,大方地取下一支递给他。
现在确实也到了吃草莓的季节,封净咬了一口,问:“你下山去买的吗?”
怀铃摇头:“禾悦师姐熬糖浆给我做的,山门还封着呢,下不去。”
封净点头:“这段时间别乱跑,等你怀然师兄彻底恢复了,我和他带着你去山下吃海底捞。”
怀铃眼睛立刻亮起,郑重地伸出小拇指:“拉勾,不许骗我。”
封净失笑,和她拉钩承诺。
“我昨天晚上捡到了一只鸟,”怀铃和他聊天,两手比划着,“有这么大,长得黢黑,我都不认识,还想带来让师兄看看是什么鸟,我想养它,但是早上起来它就不见了。”
不妄山上飞禽无数,封净没太在意,只道:“大概天太冷飞来找吃的,你备点儿米粒看到它抓点儿来喂就是——暂时不要抓来给你师兄看,他肯定不让你圈养的。”
怀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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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会进入之前铺垫过的情节,出现一个基本算明示过的角色,别太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