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山本武抹去记忆后, 清原结花并没有像抹去其他人记忆以后那般第一时间离开。
看着他茫然无措的神情，仿佛有什么朝她的心脏重重一击。
鬼使神差一般，清原结花看着山本武叫出来福的名字, 跟着他回到店铺, 又随着他来到房间。
他拆开礼物，眼神闪亮，她想八成他是喜欢的。
这是今天唯一令清原结花感到欣慰的事。
下一秒钟，山本武仿佛又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看着他坐在床边，注视那枚御守良久, 尽管他不知道这枚御守的来源, 也许冥冥之中感受到什么，他起身，小心翼翼地将这枚御守收了起来。
“嘛……怎么会想不起来了，我真是傻瓜啊。”
她听到山本武喃喃自语。
“thank you啦。”他条件反射开口, “yui……ka？”
念出这个发音, 不仅是一旁的清原结花吓了一跳，就连山本武自己都觉得讶异。
“奇怪……”
他烦躁地揉了一把黑色短发，脸上淡淡的笑意也完全消失了。
他想起她来, 可是无能为力。
-
所以, 究竟是什么原因, 令她与他们变成现在这样。
清原结花不明白，也或许是她不愿意明白。
恍恍惚惚回到神社，朱红色的鸟居一如既往伫立在那里, 清原结花垂头丧气，头顶神气的呆毛也同样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自神力恢复后, 来清原神社参拜的人们又多了起来，即便是现在天色已暗的时间点, 仍旧偶有人类与她擦身而过，许愿祈福。
可此时，她却仅仅只是鼻酸想哭。
拖着脚步回到正殿，瑞希正在门口等待。
在深冬晚上，轻薄的和服衣料显然不合时宜，无法抵御丝毫寒意的装束之下，不知他已等待多久，又准备继续等待多久。
也许是看见清原结花，瑞希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交叠在面前宽大袖口中的双手也露出来。
“你回来——”
话音未落，清原结花紧绷已久的情绪终于在这时断了弦。她脚步凌乱地冲向瑞希，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胸口的衣料早已被寒气渗透，变得冷冰冰，又很快被湿热的泪水沾染。
“瑞希……我好像做了特别坏的事情。”她哽咽着，下定很大的决心，直面她自己，“明明是我先闯入他们的世界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把我当做朋友，付出了好多好多善意。可是，我最终没有选择，不……是我太笨了。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更好的选择。瑞希，也许你和巴卫说得是对的，这就是最好的选择了。但，我不知道怎么让自己接受。”
断断续续地，她说了一长段话。
或许她只是想要说给自己听而已。
清原结花忽地明白了，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神明。
她自私又懦弱，胆小又怕事。
之所以能够成为现在这个神明，就只是因为运气比较好，身边的大家总在帮助她而已。
她曾有幸在神明集会上见过许多伟大的神明大人。
他们博爱又仁慈，面对人们一视同仁，总能做出为人们做出最准确的决定。
相比起来，她简直就像是……
人类一样。
想到这里，清原结花猛地一怔，脑海之中闪过黑色走马灯似的断片。
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又转瞬消失不见。
巴卫曾说的，那个日子即将到来。
那是她将要接受[最后审核]的日子，也是她真正升华成为正式神明的时日。
也许那之后，她就能和他们那样，和御影大人那样，成为伟大的、总能做出正确决定的神明大人吧。
听见清原结花这段话语，又因为神使与神明的关系过于密切，几乎不用过多感受，她所散发出的悲伤便已经直直击向他的心脏。
他伸到半路的手顿了顿，而后轻柔贴住清原结花的后背。
她穿得也不算厚实，隔着布料，瑞希感受到她因为瘦弱后背微微凸起的骨头，此时正隐忍着缓缓起伏。
轻拍她的后背，瑞希感觉自己的心也快跟着碎了。
实际上，在此之前，对于清原结花终于要和那些恶臭的人类男人撇清关系这件事儿，瑞希算是暗暗庆幸了许久。
尽管知道自己对于清原结花的占有欲到了奇怪的地步，瑞希却并不打算抑制。
他不需要抑制对她的感情，这就是他和那些人类小子本质上的区别。
他清楚清原结花的一切……包括她的曾经。
而后，心无旁骛地奉献自己的一切对她好，陪伴在她身边。
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口口声声对清原结花说着[喜欢]。
明明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却没有料到，抹去那些人类的记忆，对于清原结花而言是这般悲伤又难以接受的事。
她的眼泪不断涌出，完全不受控制，以至于透过布料，落在瑞希的皮肤上。
谁都无法预料未来的事，也无法改变过去的事。
记忆消抹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就算后悔也没办法改变了。
瑞希张了张口，安慰的话语来到嘴边，不知怎么说出口。
他只好硬邦邦地吐出：“外面冷，我们去里面说，好吗？”
清原结花回过神来，垂在身侧的手碰到瑞希的，鼻头不禁更酸楚。
他的手冰冰凉凉，几乎没有温度。
可她却丝毫没有发觉，只考虑自己的感受。
清原结花下意识后退，满脸狼狈的泪痕。这样的反应太过突兀，瑞希惊讶地看向她。意识到这一点，清原结花抿了抿嘴唇，上前轻轻拉起瑞希的手。
“嗯嗯，我们快些进去吧。”
如是说着，清原结花拉瑞希进门，背在身后那只手轻轻一动，殿内片刻间变成温暖春日的气候。
两人一路走向会客室，除了青坊、白坊向他们问好外——
“巴卫，出去了吗？”清原结花问。
瑞希微微点头：“似乎有什么事，不过今晚应该就会回来。”
清原结花没有多问，与瑞希同侧坐下。
短暂的沉默后，清原结花试探般伸手碰了碰瑞希的手背，确认他的身体重新回暖，才安心下来。
“结花，关于你刚才说的……”
瑞希再度提起刚才在殿外清原结花所说的话题。
他和巴卫不同，没办法冷静从容地处理很多事。最初担任神使时，他也曾担忧过自己是否能够担得起这样的重任，但他做到了。
他想，即便自己的回答不够好，就算能帮上一点忙，就是好的了。
索性他不再多虑，要用完美的答案告知清原结花。
“是因为你很好，所以他们才想要对你好不是吗？而且，我也并不觉得结花你一直接受好意而不回馈哦。有时候你所给予他们的那些善意，或许你自己也并没有发现也不一定。这段时光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快乐，而是属于大家的。”
“……可是我亲手将与大家的时光给埋葬掉了。”
有些泄气地，清原结花垂下脑袋，露出懊恼的神情。
瑞希垂了垂眼皮，接着说：“但你还记得，不是吗？”
清原结花一愣，抬头看向瑞希。
“这样不是最好的结果吗？他们忘掉了，但你还记得。只要结花你还记得，这段时光就是有意义的不是吗……人类的生命很短暂，他们用短暂的一生来记挂你，不如由结花，接下来的几百几千几万年，去记下和他们的这段记忆。这就知足了。”
瑞希说的这些，的确是清原结花不曾想过的。
“嗯我一定会一直一直一直记住，大家的好，大家的笑脸，我永远不会忘掉。”
看着她蹙紧的眉头一点一点舒展，瑞希也稍微松了口气。
“承担欢乐和痛苦的，都是你一个人哦，结花。”瑞希说，“所以，不必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大家都会去美化另外一种选择，但其实当下就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清原结花缓缓地点头，清楚瑞希的话是安慰她的言语，一时间萦绕在心头的黑云并未完全消散。
“……我再也不想去人类世界结缘了。”
“那我们就不去。”
“我不想再和人类打交道了。”
“好，那我们就不打交道。”
“结花大人一点都、一点都不喜欢人类。”
清原结花垂着脑袋，自暴自弃一般说出违心的话语，直至最后，说出那句[不喜欢人类]之后，她的泪水再度忍不住往下掉。
瑞希自然也清楚那不是清原结花的真心话。
“……那都是骗人的。”
清原结花闷闷地说，“因为人类太好了，所以不敢靠近，因为最终只有悲伤的结局，所以不想再交朋友了。结花大人啊，结花大人以后就待在神社哪里也不去！我……再也不想要伤害他们了。”
瑞希欲言又止，只是说：“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结花。我都会支持你。”
“好烦。”她嘟囔着，稍微恢复一点精神，抬手揉乱自己的粉发，嘴角耷拉下来几乎要碰到下巴，“还有一个委托来着……哼，不过那个叫做宫侑的家伙，结花大人才不会和他成为好朋友，到时候速战速决就好了，对吧对吧！”
瑞希于是也松了口气，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弧度。
“嗯，没错哦！”他迎合着，“那样的家伙……”
他承认自己带了点私心，心里暗爽着继续说，“怎么可能配和我们结花做朋友呢。”
清原结花终于噗嗤一下笑了，泪花依旧在她眼中闪烁，不过，心情还算拨云见日了点儿。
“也许在东京，或是关西某处，正有人在打喷嚏呢。”
看她重新露出笑脸，瑞希也跟着笑起来。
“谢谢你，瑞希。”她整理表情，最后露出了比先前稍许成熟点的神情，“我会好好看待这一次选择，也许大家不会想起我来了。但我会带着他们的那一份，好好地记住，记住几万年几十万年几百万年的。”
瑞希见她这般，也有了吐露真话的心情。
“就算不记住也没事。”瑞希露鼓了鼓腮帮子，“记住我就好了哦结花。那个傻狐狸也不用记住就最好……”
——“哈？”
人生最尴尬的事情之一，就是说坏话时被当事人听见。
瑞希缓缓转头，看见双臂环胸，黑着脸居高临下看他的巴卫。
好在他并不觉得窘迫，像这样的话语，他和巴卫平日早就不知道互相当面说了多少回。
“啊，好可惜。”瑞希转回脸，背对着巴卫，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竟然真的回来了呢。”
巴卫一脚踢中瑞希的后背，额角冒出好几个小十字：“哈，是你先给我下地狱去。”
看着关系不断亲密起来的两人，清原结花也松了一口气。
尽管不是普遍意义上的相亲相爱，不过，不是也有另一种说法[打是亲骂是爱]嘛。
心情算不上美好，至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她都不会心安理得真正开心。
但必须坚强起来才行，因为与今晚的大家道别，并不是最后的最后。
也许正式道别狱寺隼人与沢田纲吉，意味着她真正告别并盛町的那日，才是她必须经受住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