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正值腊月二十二,京城飘雪,一大清早就洋洋洒洒在地面铺了一层,天色灰蒙,院子里石板路上泛着银茫茫的光。

  裴书锦照样临明时分起身,这几日要整理药材,本来应当休诊两天,可是有些急症,他不好推脱,只好出诊,只将问诊时间推迟了一个时辰。

  已经辰时三刻了,天都大亮,裴书锦放下整理一半的药材,匆匆忙忙裹了一件外衣,把清理好的器具、针砭和瓶瓶罐罐都放进诊箱里,提着箱子匆忙从后院往前厅跑。

  雪天风大路滑,他腿脚又不大方便,一瘸一拐地低头小跑着,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唤慕靖南的名字,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砰地一下就撞到一个人,而后脚下一滑摔倒在了地上,箱子摔开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裴书锦这一跤摔实了,他的腿脚到了雨雪天本就疼痛,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疼得眼前发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抱歉,快起……”

  有人突然蹲下来,伸手扶他,裴书锦本欲伸出手搭一把,听到这声音,脊背却蓦地僵硬,一阵寒意直钻进他骨头缝里。

  裴书锦的脸顷刻煞白,他没有抬头,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伸手时袖口处露出的一截中衣衣袖。

  那是常州白家“金鳞羽浪”的工艺,由极寒之地的天蚕丝和珍禽羽毛织绣而成,前朝淑妃宠冠后宫之时都难求一件,天下能穿得上的,或许只有……

  “……嗯?怎么了?”那人伸手欲扶裴书锦起来,裴书锦却猛地躲开了。

  他嗓子干涸到要喘不过气,身体冻得仿佛没了知觉,等他回过神来,也不敢抬头,只跪在地面动作僵硬地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

  裴书锦心神俱乱,眼睛空洞洞地盯着地面,手忙脚乱地扑打着东西上沾染的尘雪。

  那人呆愣片刻,有些奇怪地望了裴书锦一眼,便无奈凑过去同他一起收拾,裴书锦冻红的指尖僵硬发抖,他近乎喘不过气来。

  “阿锦!”

  裴书锦怀疑自己要窒息而亡的时候顾言出现了,几乎是飞奔过来,从后面一下子抱住了他,把他拉了起来,边给他拍身上的雪边着急抱怨道:“这大冷天的你的腿怎么受得了!你怎么一点不爱惜自己!”

  顾言蹲下来把残余的几个瓶瓶罐罐随手乱扔进了箱子里,把箱子一锁,他警惕地看着站起身来的陌生男人,眼睛立刻眯了起来,突然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

  裴书锦站稳身子,他闭了闭眼睛,炫目之感渐渐褪去,他动作缓慢地拂去药箱上的雪。

  能有今日,他不是全无预料,江南提督织造和应天巡抚回京述职,带了几个皇商巨贾给新皇帝做投名状,而慕靖南与江怀雪有旧,有这一日也不足为奇。

  江怀雪坦然接受顾言并不友好的目光,也不甚在意,还颇为客气道:“……慕靖南可在此处?”

  顾言心中已经有数,拳头都攥紧了,脸色僵硬,并不搭话,好在顾言发作前慕靖南突然叫他,顾言回头,慕靖南披着黑色大氅,缓步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他们和江怀雪之间。

  “晏清兄。”江怀雪揶揄道:“这几日宫中匆匆几眼,你我都来不及叙旧,我给你下三次帖子,府上的人都说你军中繁忙多日未归,好不容易探听到你今日休沐,你竟不在家,还是薛穆告诉我你在此处,我还以为你是病了。”

  慕靖南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笑道:“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也不说多带些人,你家大业大的,出点事如何是好?”

  江怀雪摆手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知我最喜自在,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慕靖南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你去过我家了?”

  “嗯。令兄还是一样难以捉摸。小时候我就玩不过他,现在还是不敢同他斗法。”

  慕靖南冷笑道:“你跟他也差不到哪去。你们才该惺惺相惜。”

  “哈哈。”江怀雪笑道:“你不知既生瑜,何生亮吗?令兄当真是诡谲难测,我还是适合同你一处。”

  慕靖南嫌弃道:“我并不适合同你一处,哪日说不准你便称斤论两将我卖了。”

  两人说笑一阵,江怀雪便扯开话题道:“风小多了,今日你可有空?我在提花楼包了一场戏,能否赏光?”

  慕靖南看了顾言一眼,摇头道:“怕是不行了,今日已经定下了去藏春园赏腊梅。”

  “是了。”江怀雪点头道:“戏可以改日再听,这藏春园的腊梅怕是要过了花期了,我也一直想去一睹芳华,介意带我一个吗?”

  慕靖南皱了下眉头,突然伸出手捏住顾言的手,向他征求意见:“可以吗?”

  江怀雪看着两人相握的手,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不过不多时便恢复如常,礼貌得体地看向顾言。

  裴书锦就呆站在江怀雪斜侧方,相隔一丈,不近也不远,他冷静下来,终于能趁着他们谈话的空当抬头看向那人。

  他穿了一身湖蓝长袍,外罩黛青色对襟比甲,狐毛锁边,袍底上是走织金暗线的缠枝并蒂莲,肤色还是那样近乎冰白,衬得眉目分明,他的眼疾终于好了,气度卓华,顾盼生辉,一身的雍容贵气。

  他就那样坦然地站在自己身前,神色疏离,风轻云淡,那些近乎毁掉裴书锦整个人生的事,仿佛与面前这人没有任何关系……

  “……你们聊。”裴书锦低着头拎着药箱,动了一下微僵的腿,故意放低沉声音:“我还要问诊,先失陪了。”

  江怀雪闻言微动,顺着顾言的目光,一直看着裴书锦远去的踉跄背影。

  “……他是谁?”

  江怀雪声音很轻,撞进裴书锦的心里,却有千钧之重,他只得仓皇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