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的——头槌攻击!”
红发女孩由远及近,高跟黑色小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哒哒响得清脆,从后门俯冲过来的姿势犹如一只笔直发射的小火箭筒。
她在两人尚未反应过来,足尖一顿已经高高跃起,洁白的额头撞在立夏的下巴上,过强的力道连带着立夏也跟着后退了几步。
“不要小瞧生命啊!如果不尊重它的话,是会被生命所厌恶的!”
藤原小枫双手叉腰,一米五五的身高看起来娇小玲珑,凶起来却也气势十足:“没有钱就去赚钱!成绩不好就努力学习!觉得不曾被人爱就努力爱自己!”
“懦夫!笨蛋!幼稚小鬼头!”藤原小枫冷冷说,“看着像是已经成年了,但心智还不满十六岁么?”
立夏被那姑娘劈头盖脸一顿骂,顿时懵了。
他踌躇半天,望着藤原小枫,试探地叫了一声:“……前,前辈?师姐?”
立夏的确乖得很,被藤原小枫指着鼻子骂,也只是轻轻低下头,摆出了“前辈请指教”的姿态。
林舟这才意识到,这家伙是把藤原小枫当成大学里的前辈了。他不知道藤原小枫仍在读高中,也不知道藤原小枫仍然未满十六岁。
今天的藤原小枫,既没有穿那一身蓝色水手服,也没有穿学院的校服,而是简简单单穿了一件白衬衫搭配黑色小皮裙,领口打着小蝴蝶结,披着黑色呢子大衣显得成熟不少。
藤原小枫自己也愣住了。但她反应很快,立刻轻咳两声,装模作样倒也有模有样:
“你,你是哪一届的!下次不准再有伤害自己的念头了,”藤原小枫收敛了脸上的表情,看着竟也真的有了几分前辈该有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但肯定是因为别人说了不好听的话吧?别人犯了错,为什么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发泄?”
“啊……”立夏这次听得入神,他低着头小幅度点点头,认真说:“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是谢谢师姐。”
林舟手里拎着立夏的便当盒子,把它重新塞进立夏的手中。
“这个也还给你,”林舟神情复杂,“你真的想开了?”
“当然,我很听劝的,”立夏甜甜一笑,弯着眼睛,仿佛某种食草动物。
“不过,从今以后,你们和立夏就是好朋友了,”立夏伸手指了指林舟,又指指自己,“你是立夏第一个朋友。”
他的指尖一转,又指向藤原小枫:“你是前辈,以后就是立夏的师姐了。”
林舟离他不远,那孩子心情不错,腺体也释放出清淡的香气。大约是个Omega,性子挺软,信息素也没有任何尖锐的气味,而是清甜的薄荷奶糖。
他似乎心血来潮,紧接着提出邀请:“如果你们等会儿没有课的话,我请你们吃蛋糕可以么?东京艺术大学附近有一家很好的咖啡店,他们卖的蛋糕也很好吃。”
“哦呀?”藤原小枫舔了舔唇,“真是上道啊师弟,前辈我刚好肚子饿了。”
提到蛋糕,本来摆着“师姐”架子的藤原小枫瞬间原型毕露,她背着手一步一跳走在最前面,在门口停了下来:“你们走快一点咯,不然好吃的蛋糕就要被抢光啦。”
林舟认命,回到座位挎上包,目光无声地触及到不远处的两个人。
虽然被他们催促着,心里却轻盈了起来,无从追寻、难以细说的快乐包围着他。
立夏是今天认识的神奇小孩,而藤原小枫亦是他来到日本后所认识的第一个人。自从认识他们之后,好像心境变得更轻盈了。
这种快乐不是恋爱所能给予的,他一直想要摆脱彻底的孤独,可孤独却不是能够轻易摆脱的。先生在他身旁时,他不曾孤独。
可独自行走在人群之中,目睹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路人,他偶尔也会羡慕。
拥有一个朋友,似乎是非常小概率、又非常稀缺的存在。尤其在大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开启一段关系并不简单。
林舟垂眸,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不曾拥有过的友情,终于在大学的时候,结识了友人。如果先生知道他有了新的朋友,会为他感到开心么?
他们一同离开阶梯教室,沿着长长的楼梯一路向下。空气微冷,像是浸在水底,细细绵绵的雨水拂面而来。鞋底踏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沿着街道走得很慢。
直到街头的红绿灯由绿转红,林舟的手机发出嗡嗡震动,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
来电显示写着裴歌。
“先生?”林舟把手里的伞递给藤原小枫,另一手捧着电话,极有耐心地听着:“……嗯,已经下课了。”
藤原小枫瞅瞅林舟,又瞅瞅立夏,终于一巴掌呼在立夏的额头上,招呼着对方走快点儿。这一巴掌劲儿不小,疼得立夏差点嗷一嗓子,委屈巴巴地捂住额头。
立夏不明所以,最终还是在藤原小枫的督促声中加快脚步,追上自己刚认的师姐。
林舟被他们的小动作逗乐了,差点就笑场了。电话那头的裴歌交代了几句,夹杂着啪嗒啪嗒的鼠标点击声,似乎在用电脑处理什么东西。
“先生是在写东西么?”林舟抬头,望着前面的红绿灯,低声笑了:“……新的香水委托?”
裴歌穿着厚厚的白色毛衣,手边放着一杯热气氤氲的咖啡。将近一个月没有处理电子邮件,他的商务邮件被塞得满满当当,每天都有新的商务合作请求。
决定转型成独立调香师的消息,在一周前被他发布在个人的推特账号上,调香师的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论是什么消息都流动极快。
裴歌一手握着手机,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虽然是在清理邮件,邮箱里的每一封邮件都需要他去仔细回复,但注意力却完全跑偏了。只是听着手机里传递来的声音,工作所带来的疲惫感便消失不少。
小孩在电话里兴高采烈,说自己终于交到了朋友,要一起去吃蛋糕、喝咖啡。
即使那孩子不在他的眼前,裴歌也能轻易幻想出来林舟此时此刻的模样。脸色微微发红,神情却兴奋极了,第一次拥有友谊这样如此珍贵的关系,那曾是高中时候的他所梦寐以求的。
“真好啊,”裴歌语气酸酸的,手里拿着手机,神情温柔地打趣:“和好朋友们一起吃蛋糕、喝咖啡,我也会很羡慕哦。”
“先生别总是打趣我了,”男孩耳根子通红,知道裴歌只是调侃,并不是真的吃醋,却还是忍不住小声说:“我会打包蛋糕带给先生的,不会忽略先生的。”
电话那头的先生笑出了声,温柔也好听。
林舟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先生,我想向您再请教一个问题。您觉得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想要自杀?”
裴歌握着电话,鼠标顿了一下,无声地笑了。
“这个问题,最清楚的人,不是你么?”裴歌反问。
林舟一愣。
“我想这个答案,或许就藏在你我相识之初,不是么?”青年微笑道。
哪怕现在回想起来,分明只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林舟却又觉得那一个月好像距离现在非常遥远。
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了下来,那时候他也曾一心求死,直到他遇见裴歌,那样的想法才渐渐淡出生活。
裴歌驱车带着他离开普洱,一路沿着盘山公路飞奔,将那些孤独又难过的过往抛弃在沿途的风景之间。
于是他的周身就变得香气弥漫,以创造香水为目标,犹如玫瑰般的年轻调香师为他而来,从那以后他就真的再也没想过‘死’这个字眼。
“恭喜你,小舟。”裴歌轻声说,“你会在大学中重新成为自己,从而蜕变成为一个与高中的你截然不同的存在。而我也很期待那一天。”
“寻找自己,寻找的是那个真正的自己。这一点永远不要忘记,真正的自己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青年饮了一口热咖啡,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受到原生家庭的影响,但是不要被它所定义。蜕变、成长、破茧而出,原生家庭的影响很强大,它就像一枚厚厚的茧壳,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破茧化蝶。”
“你会变成你所希望的人,”裴歌顿了一下,又笑着告诉他:“你要飞得高高的,自由如同来去轻盈的蝴蝶,你总要亲眼去看看这个世界,再去评价它的黑与白,善与恶。”
林舟沉默了。他想起早上所看见的那个孤身踩在栏杆之上,犹如飞鸟般即将坠落的男孩。
如果早上他没有迷路,没有被导航带去那个孤独的天台上,那个留着长发的漂亮男孩或许就此死亡,摔下去身体粉身碎骨,脑浆崩裂。
人们似乎不会害怕自己是否突然离世,却总会哀叹身旁的、地上的那些幼小的生命。
如离去的坠落的飞鸟,被扯掉翅膀的蝴蝶。
诸如此类。
立夏看向他的眼中有笑意,也有他本人都不曾觉察的求救讯号。他就像是一朵即将干枯凋零的玫瑰,却偏偏要奋力榨干最后一点生命力。
然后呢?
玫瑰会死去。它死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死在任何地方,也可能会死在谁人讥笑的眼底。人们会为他的离去而悲叹,却无人在意他曾经的遭遇。
林舟挂断电话,快步追上前面的两个人,拐角就到了咖啡店。
“虽然这样说很唐突,”立夏收起自己的伞,在路边磕了两下,抖掉上面的水珠,“可我还是觉得,能和你们邂逅真的是太好了。”
“——能和你们邂逅在夏末初秋的东京,真的太好了。”立夏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