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青并没有避开秋望舒的质疑, 在思索片刻后,她点头承认道:“消息,确实是我故意放给泊西老头的。但目的不是为了故意骗你, 而是因为我需要你。”
说着,她便掀起了自己盖住手背的袖子,露出了发紫的手指, 和紫白如絮的指甲。
手指发绀,这是心衰将死之兆。
“如你所见,我原本就是不该活到现在的人。离了这跟木杖,我甚至连走都走不稳。”
眼神盯着那根底部磨损破旧的木杖, 李砚青自嘲道:“去伏春城的路只要七天, 但因为这心疾,我足足坐马车坐了一个月。”
“我已与废人无异,庄内又都是“人尽诛之”的恶徒, 我无力也无法用自己的力量回到中都,叫世人都听到这被掩盖的真相。”
她并不在意青临门的覆灭, 从始至终她在意的,只是她那从不欠任何人,却因为保护自己惨死丁凌泉掌下的母亲。
她有心为母复仇,可是却无力重回中都,故此,只能在这边陲小镇成立继明山庄,在背后操纵。
郑重地看进秋望舒的眼睛, 李砚青一字一顿道:“你可以不信我的苦衷, 但我想, 你应该知道我是需要你,而不是利用你。”
“需要”二字, 重重地落在秋望舒的耳边。沉默良久后,秋望舒垂下了眼,终究还是没给李砚青一个回答。
邻院的山茶花开到了继明山庄内,那山茶花开得极盛,即便在夜里,也能用花影将明亮的月光挡去。聆松镇到了冬末春初也会开山茶花,秋望舒就这样背靠在熟悉的花香下,仰着头,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她告诉了易君笙她想自己出去待一会儿,这才一个人来到了后院。可是,没待多久,便听到了朝她而来的脚步声。
脚步声中夹杂着配饰发出的“叮当”声,那并不是自己熟悉的脚步声,所以,秋望舒警觉地抬头看了过去。
来人腰间挂着骨哨,竟是平常鲜少与她们交谈的业梧心。
不明白业梧心为何来此,也不想与她多说些什么,秋望舒站起身来便要离开。可是,就在她迈步的瞬间,业梧心却出声阻止了她的动作:“秋姑娘,既然觉得这里清净,那就继续坐着吧。”
也许是那晃动的骨哨又勾起了回忆,看着站在两步外的业梧心,秋望舒没有再动作,只是无言地打量着她。
思索着,她又要对自己说些什么话。
看出了秋望舒眼中的探究,业梧心走到花影下,对上了秋望舒的眼睛。这双眼里有悲伤,有不解,还有些终于接受了所谓真相后的恍惚。
这是她最熟悉的,在镜子里照过无数次的情绪。
嘴角扬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业梧心开口缓声问道:“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从前熟悉的人会让你觉得如此陌生?”
心思被人点破,秋望舒瞳眸一颤,逐渐握紧了双拳。
她到底虚长秋望舒几岁,所在在看到这样的秋望舒后,她便想起了曾经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自己。
不过,那已经是从前了。
释然地摇了摇头,业梧心轻声劝道:“可其实,这是不需要你想明白的事情。”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来到继明山庄么?”
骨哨在月下折射出森冷的白光,业梧心语气平淡地道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答案,“因为我的亲大哥业海尘替万骨枯接到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让我们彻底消失在这个世上。”
闻言,秋望舒诧异地皱起了眉头。她只知道在母亲死后,万骨枯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但她却并不知道其中内情竟是这般不堪。
连外人听了都觉得不敢置信,那更别论当年在业海生向自己亮出幻骨刀后,他们几人又是什么反应了。
嘲讽地笑了一声,业梧心继续道:“不可思议么?一个可以替我们所有人挡刀的人,一夕之间变成了出卖万骨枯的叛徒。而他这样做,为的也只是逃过李慕舸的责罚。”
“当年的截杀任务中,他败在你娘刀下。李慕舸于是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自费一臂以谢罪,二便是,杀了我们所有人来向武林投诚。这样一来,李慕舸还能再多个招安乱贼的功劳。”
她的语气平淡,也略去业梧尘抽刀那日的血光与寒芒,只是在讲起继明山庄内从没见过的“老三”时,才露出了些许悲伤。
“只是我那哥哥的刀,却只害死了与我们感情最为亲厚的三妹。三妹并非我的血亲姊妹,只是我从妓馆救出的女子,可是她却为了护住我死在了他的刀下。”
顿了顿,她似乎咽下了什么情绪,这才恢复了平淡的语调继续道:“最后是花又宵捂着伤口拖着我们逃了出来,这才藏身在这边陲小镇中。”
从当年那场血影中抽身,只需颠沛流离的半月。但是从那夜的血腥气中解脱,却花了她许多年。兴许她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至少这一刻,她明白秋望舒心中的茫然和不解。
“他为什么会这样,与我无关,也不是我需要想明白的事情。我只要知道,他背叛了我们就够了。而我要做的,也只是代替三妹,保护好剩下的人。”
业梧心的眼中格外平静,好似不再为从前的血影所困,而看着这样一个人,秋望舒却低下头,念念有词地重复着她的话:“不需要想明白么……”
是啊,她不需要想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丁凌泉,不需要一个理由来让自己想清楚,究竟丁凌泉为什么变成让自己陌生而害怕的模样。
她只需要知道,接下来自己要用更星剑怎么做就够了。
因为这一番话,秋望舒眼中的茫然似乎暂时散开了几分。业梧心的眼中逐渐聚起了几分考量,其实她能告诉秋望舒的绝对不知刚刚那番话,只是她也不确定,她知道的事情秋望舒是否清楚。
她知道业海尘当年协助青临门截杀秋臻一事,兴许是出于愧疚,在思索片刻后,她还是出声,对秋望舒说起了那个最该提及的人。
“其实十年前,我见过丁凌泉。”
她见过丁凌泉的,即便那时的丁凌泉没有任何身份,但却也绝对不是秋望舒记忆里那个温柔无害的小泉姐。
那时,她和业海尘站在李慕舸对面,而丁凌泉站在外间,虽然狼狈,却体面地想求见李慕舸。
这一句话,让秋望舒抚摸剑鞘的手顿住了。
“我们见到她时,她还是是你们认识的样子。看起来谦敬恭顺,温和有理。只是,在听李慕舸谈起她时,我听到的却不是什么“年少有为”,而是一句轻蔑到极点的“紫云剑派弃女。”
看着秋望舒的反应,业梧心缓缓地道出了她所知道的内情,“我和我大哥这才知道,紫云剑派的二师姐丁凌泉,其实是掌门外室所生之女。”
丁凌泉不是中都普通人家的女儿么,怎么会是掌门外室之女……?
听到这话时,秋望舒的第二反应便是,母亲知道这件事么,或者说,母亲当年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才对丁凌泉疼爱有加的么?
那么,如果母亲知道这件事的话,是不是在法定寺的最后时刻,她也认出了丁凌泉,也想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秋望舒觉得荒谬极了,嘲讽地抬起了头,秋望舒不禁感叹道:“……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比我更了解她。”
闻言,业梧心淡然地反驳道:“人心隔肚皮,有时越是亲近的人,越不知道内情。”
就像在万骨枯那些刀尖舔血的日子里,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大哥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也早已在心中准备放弃他们。
说到这里,业梧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斟酌地对秋望舒提起了与此番对话无关的一个人。
“对了,秋姑娘,砚……庄主今日的言行太过伤人,我没资格替她道歉,但我只希望你不要听到心里去,或者因为她的话而自责。”
她下意识便要叫出李砚青的名字,但是因为秋望舒在面前,又改口叫了庄主,“她是没有时间了,才口不择言的,希望你不要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那些话……想起今天李砚青的那句“难道你没看清么?只怕是你不敢确认吧。”秋望舒的眸色一黯,身形也被花影隐去了两分。
李砚青说的不错,她确实看清了那双眼睛,只是她从没想过,那双杀意未尽的眼睛也可以来源于在墙下温柔接住自己的人。
回去的时候,秋望舒路过了言静川暂住的房间,看见了坐在躺椅上,呆愣看着远方的言静川。
隔着薄云,不知她是在看仁远村还是更远的方向。
听到秋望舒的脚步,言静川缓缓地转过头来。眼神交接的瞬间,她的眼中似乎有短暂的清明,但是等秋望舒想要开口时,她却又闭上了眼睛,似要逃避月光一般偏头陷进了躺椅。
与此同时,在后院树下的轩窗里,李砚青的目光从已变得温热的茶水中移向门口,在看到背着烛光而来的长影后,她的面上缓缓露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
“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