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
她不理我。
“玉露。”
还是不理我。
“玉露。”
脚步声似乎是往反方向去了。
我连连喊起来:“玉露,玉露,玉露!”
但她的脚步声仍然没有停,我又急又气,想转身追过去。
结果没想到,刚一转身,那块本该避开的硬物,还是勾住了我的脚。
原来是石头。
我脑子里面想法分了叉,千钧一发之刻,想得居然是这东西是什么。
紧接着我不受控制地惊呼出声,直直栽了下去。
没有话本里的英雄救美的桥段,我是实打实的摔倒了。
膝盖手肘磕到地上,痛得我脸都皱起来了,嘴唇打着哆嗦,好疼好疼。
我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爬树,哪里有这么摔过的时候,还如此狼狈,因为我摸到了一地泥巴,黏糊糊的,又脏又臭,沾了一些到我脸上。
“啊!”
我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也不想温温柔柔好脾性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为什么玉露还不过来拉我。
“哇哇哇哇!”
我开始大哭,泪珠子跟不要钱一样往外淌。
难过间隙,我想起娘亲说过生辰不能哭,但我就想哭,反正这生辰不过也罢。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足足得有一刻钟时间,我就这么破罐子破摔地坐在地上,像个孩童一般大哭大闹。
终于,终于,她走过来了,鞋子踩在我旁边的泥土上发出“咯吱”一声轻响。
“陈阿香。”
她蹲身下来,声音响在我耳边。
“你哭得真丑。”
……
……
我瞪着眼睛循着声音去看她,黑暗之中似乎出现了她的轮廓,还是那个七岁孩童的脸,却带着点玩味和打趣。
我生气了。
“狗丫,你说谁呢!”
我将自己的鼻涕糊到她衣服上,再推了她一把。
“你走!”
良久,她没有出声,似乎也是真的被我推倒了,因为我感觉不到她的靠近了。
不会真走了吧。
我刚升腾而起的怒火再次被恐慌压下,像从头顶淋了盆冷水下来一般,我赶忙爬起来去抓她,正好摸到她的脚腕。
我就顺着脚腕往上扒,腿,腰,胳膊,肩膀。
她果然是被我推得躺倒在地,只用手半撑着身体,而我此时则欺身压过去,半跪在她身上,最后环住她的脖颈,紧紧拥住。
“玉露,玉露。”我趴在她耳边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将身体与她贴得更加紧密,不想有一丝一毫的分离。
“阿香。”她应了我一声,嗓音嘶哑,我心头一跳,接着感觉到耳边鬓发濡湿了一块。
“你刚叫我什么?”
她的躯体逐渐冷硬,一大颗水珠砸到我下颌骨上,从脖颈顺着淌进衣领。
“你刚叫我什么?”
她又问了一声,这次语气生硬,带着些质问意味,却止不住地颤抖。
我意识到那层纱纸破了。
“狗丫?你叫我狗丫?”
她坐起来,伸手想将我从身上扒下去,力气很大,捏得我骨头生疼,不禁轻哼一声,卸了力,不得不与她分开些距离,面对面坐好。
“陈阿香,你是谁?”
若是我能看见,此刻应当能读出她的复杂眼神里夹杂了些什么,但我不能,只能通过那抖得不行的声音去分辨她的情绪。
疑惑,愤怒,还有自责。
是了,她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我就是当初那个落水的小姐呢。
“玉露。”我尽力将声音放得柔和,微微垂下头,试图逃避她灼热的视线,“不是你的错。”
她倒吸一口凉气,我便赶紧接着往下讲:“是我自己磕到头了才这样的,不是因为你。”
“什么时候磕到的?在哪里磕的?”
“五年前,在陈府。”
她似乎是在算时间,半晌才开口:“春云是六年前离开的,她跟我讲过,那时你就看不见了,哪里来的五年前才……”
说到后头,她开始哽咽,哭腔一阵一阵泛起来,最后只剩呜咽。
像小狗。
我的心揪起,连带着呼吸都急促起来,脑子转了又转,始终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语,落到嘴边,只吐出来一句“你别哭。”
说完,我简直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真是毫无作用的一句废话。
不对,其实也有作用,就是起反了。
她在听见我这生硬的三个字后,呜咽声更大了,像咬着牙忍耐却又忍不住的,小狗。
泪珠滴落的声音明明很轻,却无比清晰。
“滴答,滴答。”
我该怎么办?
我呆坐原地,听了良久,慌乱的心逐渐平稳下来。
“玉露。”
我喊了她一声。
傻小狗,这时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而知道要回答我了,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在。”
有些可怜,有些好笑。
我抬手去摸她,她反应也快,一下接住我的手想握住,我却躲开了,直接抚上她的面颊,湿漉漉,软乎乎,像极了奶糖。
含化了的奶糖。
我很想尝一尝,便也这么做了。
唇贴上去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原来不是甜的,是酸的。
但酸的好,我不爱吃甜,会得蛀牙。
我蹙着眉将化掉的糖水尽数啄掉,再沿着指节去描绘她的面容。
眉毛,眼睛,鼻子,脸颊。
一点一点,将脑海中那个八岁孩童的脸换成了面前这个搂住我腰的女子的脸。
美好,明媚,漂亮。
待到只差补齐最后一角时,我停下了,有些犹豫。
她却动了。
湿润又火热地帮我在画像上勾勒出了一双唇,饱满,湿润,盛开的山茶花一般,鲜红欲滴。
酸涩的味道被尽数替代,变作香甜,在口腔里跳起舞来。
我将所有的劝慰与爱恋结成果子,再由她从我的舌尖采撷过去。
我与她相拥,亲吻,身体密不可分,心跳合而为一。
我想,我们属于彼此了。
“所以,你在那个时候就知道了?”
我笑着颔首,想起那个怀揣无尽欣喜的雪夜,天晓得我当时有多想向她倾诉,偏偏烧晕过去。
“陈阿香,那你为什么不救我?就看着我挨打?”
我一愣,讪笑道:“我没看见,我用听的。”
空气诡异地静默一瞬,她的语气骤然失落,低低地道:“都怪我,我该拉住你的……”
“哎!”我赶忙叫停,笑嘻嘻地上去环住她的脖子,强忍脸颊燥热,“不怪你,不怪你,是我自己踩滑了。”
她不吭声了,我揉了揉耳朵,歪头想了一会,“你若再自责,我要亲你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
太尴尬了。
其实我真的很羞,羞得要命,方才与她分开时,嘴唇肿的发烫,却不及胸腔心口滚热半分,扑通扑通,像是一团火要冲出来。
现下想起来,我觉得自己是真生猛啊。
还好她没被吓着,不过这会好像被我没羞没臊的一句惊住了,半天不讲话。
太尴尬了,太尴尬了。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却蹦不出来一个字。
“陈阿香。”
“哎!”我下意识应了一声。
“我真幸运。”她说,“我真幸运。”
她一连说了七八个“我真幸运”,突而伸手又将我揽回怀中,深吸一口气,最后道:“陈阿香,我真幸运。”
其实我才是真正幸运的那个。
老天要我受如此多苦难,便是为了赐予我一个玉露吧。
我突然有点喜欢老天了。
于是,我说:“老天,我真幸运。”
“你不应该说‘玉露,我真幸运’吗?”
“不,我就要说‘老天,我真幸运’。”
“你改口!”
“我不!”
“为什么?”
因为,玉露就是我的天。
我的十九岁生辰,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生辰。
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住前十年爹爹娘亲的悉心准备,但我仍然要说,我好开心,开心得想要大哭一场。
就有一种这么多年来受的苦都值了的感觉。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怨了。
现在的我,只想和玉露好好的过下去,哪怕是食不果腹,衣不避寒也没有关系。
只要玉露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陈阿香,就是这么肤浅。
当晚,在玉露终于吃掉我给她留的三颗汤圆,并将一个大东西“砰”一下放到桌上时,我才知道,她一早去北门小亭,是将要送我的生辰礼启出来。
一坛子桂花酒,埋了三年。一如我对她的喜欢,也藏了三年。
桂花是她一点点收集再细心挑出花梗,只剩澄黄的花瓣。
酒是她用在大夫人那里做事讨来的铜板换的,不是什么好酒,烈得很,但经过桂花浸泡,倒也柔和许多。
我问她大夫人为何要她做事。
她如实道:“起初她发现我是装傻后,只是借做事的理由让我呆在她眼皮子底下,不能将她与二少爷之事捅出去。”
“有些多此一举。”我说。
她哼哼一声,“你是说反正大家都觉得我是傻子,不会信我的话呗。”
我笑了,“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陈阿香。”她捏了一下我的腰肉,“我现在发现你还挺坏的。”
“哎哎。”我叫着躲开,绕到她身后一下抱住她脖子挂上去,“后来呢,后来呢?”
她身躯一僵,挺直腰板将我与她之间拉出些空隙,我有些不满,再次贴紧,又蹭上两下,催促道:“你说呀,后来怎么就愿意让你做事了,还给你发钱?”
“有一次,她娘家寄信来说想要她将大少爷的公章偷出来,说能赚大钱。我听见了,就跟她说我以前做贼来的,可会偷东西了。她不带一点犹豫就让我去试试。”
“你没偷到被抓了,不干她事,偷到了,正合她意。”我说,“是吗?”
她“嘿嘿”一笑,捉住我在她身上作乱的手,有些得意道:“我自然是得手了。”
“后来她一高兴,大概是觉得我还有点用吧,就开始让我做些杂事,正好还能给她在府里善待下人的风评再添上几笔。”
“那为什么只有冬日你才去她那儿?”我问道。
她默了一会子,将我牵到她面前,又捧起我的脸,我能感觉到她笑起来湿热的气息洒在面上,像把小扇子,撩着撩着,又软又痒。
“因为只有冬日的阿香才会赖在床上不愿下来呀。”
所以,就不会她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了。
她没说后头半句,但我却已经知道了。
“你是变着法儿说我懒吗?”我有些赌气,挥开她的手,想将她从凳子上赶走,“起开,让我坐。”
下一刻,一双手将我拉过去,我便坐到了她的腿上。
温热的肌肤隔着薄薄几层布料相贴,酥麻像小蛇从尾椎骨爬上后脑,我不禁发软,便贴的更紧了。
“坐好了。”
她在我的耳边低语,带着无尽的蛊惑。
甘之如饴的沉沦,大概便是如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