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数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咖啡店。面对罗芸她尚且能够保持一定的冷静, 可……
她又该如何面对叶眠?
她,该何去何从?
纷繁的记忆碎片在大脑内频闪,头痛欲裂。
程数先去了药店, 买了一盒止疼药片。她简要地扫视过说明书,捕捉到关键信息,一次一片, 然后就着唾液咽了下去。
药物不知道何时才能起作用。程数站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觉得自己像是个快要变异的怪物。
她独自一人在街上游荡了很久很久,久到天色渐黑,路灯亮起。
身后的影子被造物主无情地揉扁搓圆, 毫无反抗之力。
逃避固然可耻, 但是有用。程数以为叶眠会打电话过来质问她“去哪里鬼混了?怎么到现在都没回家?”,但是没有。
没有一通电话,也没有任何的微信消息。程数不知道是该庆幸她没有找她, 还是该痛苦她不找她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眠了。
可到底,她还是回了家。
踏进家门的那一刻, 程数心中祈祷“希望她不在家”,可又渴望回家的第一眼可以见到她。
——叶眠确实在家,但情况并不太妙。
年轻女人的面前摆了很多酒瓶子。
程数的记忆已经基本恢复了。所以她记得叶眠其实并不爱喝酒,家里备的最多的是更像饮料的气泡果酒。
许是叶眠嫌气泡果酒的度数太低,又开了一瓶红酒,把葡萄气泡果酒和红酒兑在一起喝。
叶眠有点醉了,她抬眸, 眼神迷离。
“老婆, 是你回来了吗?”
程数说:“是我。”
叶眠将离她最近的那只空易拉罐摆正, 然后伸开了双臂:
“你快来抱抱我。”
程数快步走过去,临近了却又开始不知所措。终于她小心翼翼地跪下, 俯身抱住了坐在地上的叶眠。
叶眠吐气:
“程数,有一件事我需要和你坦白。”
她晃了晃脑袋,然后将程数推开了些,好让她们俩维持在一个适合对视的距离。
“我爸爸同意我和你结婚,是因为他需要DNA芯片的技术,而你可以满足他的这项要求。否则,他是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对不起,我利用了你。但其实这不是我的本意,你知道我是百分百爱你的,对吧?我爱你,我很爱很爱你,你不要怀疑我,好不好?”
程数内心更加苦涩,她哑声,一遍一遍肯定道:“我知道的,我知道,我知道你爱我。”
至于所谓利用,程数说:“我也知道,叶总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叶眠大脑清醒了一瞬,但她又好像没听懂程数在说些什么。她疑惑道:“你知道?”
程数:“从叶承则对祁枫岚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他需要什么样的‘女婿’。如果我没有利用价值,他不会正眼看我。”
程数从第一眼见到叶承则开始,就知道他绝非善类,虚伪且极度精致利己。
只要你对他来说是有利用价值的,那么他会很乐意成为你的合作伙伴。
可笑的是,就是因为他足够虚伪,所以单纯如裴笙,才能同他从校服走到婚纱。
他是不折不扣的商人,程数不愿和他多接触。
叶眠又重复了一遍,不敢置信:“你知道?”
程数不知道叶眠为什么突然间情绪激动,她放缓了声音:“是的,我知道。”
非常简单且浅显易懂的道理:以她的阶层想要和叶眠结婚,无疑是天方夜谭。
叶承则知道她是聪明人,她也在短短几年内将DNA存储芯片研发出来,以达到他的要求。
那瓶刚被摆正的易拉罐又被叶眠推倒在地。
“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叶眠带着哭腔喊道,“所以,你也一直都觉得我是在利用你,是吗?”
一向宠爱她的父亲实际上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用尽身边一切可利用的资源的小人。
她接受不了。
现在又告诉她,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叶眠觉得这一切未免也太可笑了。
“眠眠,我是心甘情愿被你利用的。”程数说。
对于程数来说,有没有被利用根本不重要。她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一点对叶眠产生过怨怼,或者感到不满。甚至她很庆幸,她是有价值的。
“我不需要!我说了我不需要!”叶眠推了程数一把,后深吸一口气,“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不对,我忘了你现在很冷静,不冷静的是我。”
程数愣住了。
酒精的作用下,叶眠的眼神不复清明,她缓和了语气:“你去帮我煮一碗醒酒汤吧。”
她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程数慌忙地应声:“好,我现在就去。”
一个月前还分外陌生的厨具,现在再熟悉不过。只是因为短时间内调取大量记忆,头部又传来剧痛。程数颤抖着手,从口袋里取出那板止疼药片,胡乱吞了一片下去。
按照她这个吃法,头疼没治好,肝和肾都得先出问题。
但程数顾不上自个儿,她先切了半颗苹果,又切了只橙子,加水放进锅里炖煮。
家里没有新鲜山楂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加了两片山楂干。
新鲜的荸荠不太好削皮,程数费了点力气才削出两块果肉,切成小块扔进锅里。
水烧开了以后,程数又放了一小把老冰糖。
等到把汤煮好端出去时,叶眠跟前又多了一只空易拉罐。
程数迅速将碗放在茶几上,快步走到叶眠身边,将醉醺醺的女人从酒瓶子堆里捞出来。
她把叶眠放在沙发上坐好,然后将醒酒汤一点一点吹凉喂给她。
叶眠温顺地抿了一口汤,却在尝到这汤的味道时,身形僵硬了一瞬。
“你恢复记忆了?”
程数持着汤勺的手一顿,不知该如何开口。
叶眠问:“为什么不说话?”
程数霎时间浑身泄力,连端汤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几乎拿不稳。
叶眠敛目:“如果你现在不说话,以后都不用和我说了。”
程数心慌意乱,止不住地摇头。
她隐瞒的事情太多太多,以至于不知该从何说起。
终于,她下定决心,开口:
“今天下午,找我的人是罗芸。”
叶眠迟钝地在大脑里搜索这个算不上熟悉的名字。
程数深吸一口气,艰难开口:“眠眠,我也有事想要和你坦白。”
现在轮到叶眠愣住了。
程数:“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就同意和你结婚的原因是什么吗?”
程数:“很抱歉,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只是因为当时罗芸告诉我,程女士患了重病。我不想让她因为我的婚姻问题再劳心伤神,于是在她介绍你和我认识的时候,我没有拒绝;并且和你见面那天,我也没有拒绝你的结婚请求。”
叶眠依旧迟钝地消化着这段话的信息量。
程数继续道:“你肯定也好奇过,我突然搬家的原因。是因为那天,我发现罗芸骗了我,程女士并没有患病。”
叶眠像是卡壳的机器人般,缓缓吐字:“所以,你结婚的理由在那天突然破灭,你没有和我结婚的必要了。你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我了。”
程数慌了,她摇头:“不是的,我没有想过要离开你……”
叶眠笑了一下,很悲伤的笑:“可你就是这么做了。”
“你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说。你妈妈‘患病’的事情,即便是假的,这八年间你也没有想过告诉我,和我一起面对。”
叶眠刻意停顿了下:“程数,我也知道你拿自己做实验了。可以问问你参与这场具有死亡风险的实验的理由吗?是为了‘报答’我选择你作为结婚对象?还是为了向我的父亲展现你的价值所在?”
程数大脑一片空白,她磕磕绊绊,无法组织出任何回复的话语。
叶眠自嘲地笑了一下:“程数,我放过你了。”
“你不用再委曲求全地维持和我的婚姻,也不会被‘叶家’榨干最后一滴价值。程数,你自由了。”
叶眠的话在程数耳边炸开。
五雷轰顶,程数只能疯狂地摇头,表示否定:“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叶眠置若罔闻,深陷在情绪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打破僵局的不是她们二人中的某一个,而是一道突兀的手机铃声。
叶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也不看便按下挂断键。
对面锲而不舍地打了三四遍,叶眠本来酝酿好的悲伤情绪都快要被这阴魂不散的手机铃声转变成怒意。
终于铃声不再响起。这个小插曲无形中让二人之间的氛围缓和了些许。
率先恢复理智的是程数,她逐渐冷静下来。
她隐瞒的事情太多,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彼时,她不曾意识到感情间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善意的谎言”,而是“坦率”。现在,她只有将自己完全地剖析给叶眠看,才有可能挽回局势。
程数喊她的名字:“眠眠。”
叶眠抬头,眼里闪烁着破碎的泪光。
程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在得知罗芸拿程女士的病情骗我后,我做了两个实验。”
“第一个实验是,确定我到底喜不喜欢你。”
“实验数据是,我一天究竟会想你几次。”
“可是干扰因素太多了。”
“我会时不时翻看和你的聊天记录,而且家里有太多跟你的回忆,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你。”
“于是,我删掉了和你的聊天记录,带着孩子搬去了那套不常去的别墅,还摘下了戒指和手表。”
“可是我发现我错了,排除了一切的干扰因素,你还是会无法抑制地占据我的大脑。”
“我看到窗外的树叶会想到你,看到冰激凌会想要不要给你买一只,甚至看到沐浴露的广告也能想到你最喜欢用的味道是栀子花。”
“第一天,我想你了112次。”
“第二天,我想你了96次。”
“第三天,我想你了101次。”
“我一直都不懂‘喜欢’到底是什么,可我想到你就会感到开心。所以,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真的喜欢你。”
“接下来是第二个实验,确定我们合不合适。”
“眠眠,你天生就拥有爱人的能力。但是我没有,我学不会表达爱。”
“对不起,你和我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
“罗芸是妇产科的医生,印象很深刻的一次是在我一年级的时候,程女士带着我在手术室外等她出来。外面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和我们一起等。产房里的准妈妈情况比较复杂,所以罗芸在里面待了很久。等到罗芸处理完出来的时候,那个中年男第一句话问的是‘男孩女孩?’在听到是女孩之后,中年男的气势瞬间颓废了下去。”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每个人的出生都是受到期待的。我也是不被期待的。”
“我学不会爱人,无法给你轰轰烈烈的爱。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你问我,参与记忆提取实验的原因是什么。”
程数说到这,顿了顿,她想起了那天裴笙弹错了十一个音,叶眠落寞的神情,顿时心里一阵苦涩。
她缓了缓才继续说:“眠眠,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你难过。”你难过了,我的心会痛。
“可是我失败了,‘忆存计划’启动一年了,就在看到胜利曙光的时候,我还是失败了。”
“眠眠,我对你来说没有利用价值了。”
叶眠不敢置信:“利用价值?你觉得我是因为你对我来说有利用价值才和你结婚的吗?”
程数止不住摇头:“不是的,眠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我对我自己很失望,我也怕你对我失望。我怕失去你,我怕我连不让你伤心难过都做不到。”
叶眠几乎要被气笑了:“程数,你太自以为是了。你有想过如果你因为那个危险的实验出了什么意外,我该怎么办吗?你死了,我会跟你殉情的。”
程数眼底升起惧意:“不会的,实验没有那么严重……”
叶眠继续道:“你以为的为我好,就是牺牲自己?为我好,就是将我推开?你有尊重过我的意见吗?”
“你果然和你妈妈是一丘之貉。”
程数脸色煞白。
酒精的作用下,再理智的人都会口不择言,何况叶眠还是一个相当情绪化的人。
程数低头:“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又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叶眠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将怒火勉强压了下去。她缓缓吐气:“我现在不想看到你,如果可以的话,请现在立即从我家出去。”
程数没吭声。她知道叶眠喝多了,她也知道自己错了。
这一切都错了,这场婚姻的开始是错的,是源于一场骗局,是源于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竟然会可笑到这种地步。
*
叶眠从宿醉中醒来时,已经接近第二天中午。
她没有断片,甚至清晰地记得程数说的每一句话。
也记得自己出言讽刺的那句“你果然和你妈妈是一丘之貉”。她不想用恶劣的话语去伤害程数。可是……程数真的太过分了。
她可以接受她们之间的开始不够纯粹,但是无法接受程数对她永远只有隐瞒,无法接受程数自以为是的行为,更无法接受程数的价值观——
什么叫她对她来说没有利用价值了?
程数就是在赤裸裸地侮辱她的人格!
她记得最后她让程数从她的家里滚出去。
她把她赶走了。
叶眠从床上坐起,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睡衣,却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换上的。
她闻了闻自己的发尾,是洗发水的香味,没有酒气。
她看了一眼床头柜,有一杯半满的白开水。
她端起来喝了一口,竟然还是温的。
她下床,走到房间门口,推开门,看见了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程数。
程数被吓了一跳,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她的脸色很差,眼下一片青黑,整个人都很狼狈。
叶眠心忽地一疼。
她问:“你一夜没睡吗?”
程数慌张地摇头:“睡了。”
叶眠不知道是该笑“死鸭子嘴硬”还是该笑“某些人一辈子都学不会坦率”,嗤笑道:“不是让你从我家滚出去吗?为什么还不走?”
程数低头:“我担心你喝醉了需要照顾,我等会就走。”
叶眠听到这个答案,又被气笑了:“你现在的脸色比死了三天还难看,出门别把行人给吓到了。”
程数低声道:“我没事。”
虽然头很痛,很晕,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叶眠向前一步,故意用肩狠狠地撞了一下程数,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她一边走一边说:“记得把你的东西全部打包带走,我看着碍眼。”
“还有,别在我门前装作一副可怜的模样。”
突然,叶眠就有点哽咽,说不出狠话了。她又道:“程数,算我求你了,别对自己那么狠。”
她心疼。
可是没人回复她。
空荡荡的走廊甚至传来回声。
“为什么又不说话了?为什么又在我面前装哑巴?”
叶眠气愤地转身,想要质问程数。
却发现女人倒在墙角,一动不动,像是一台耗尽了所有动力终于停摆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