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芸和她约在一家偏僻的咖啡店。
程数东拐西拐, 绕了好几条街才找到目的地。她差点就要以为,这是在参与什么特务接头的任务了。
罗芸穿着一件得体的大衣。即便是年近花甲,她的举止投足却仍不失优雅, 整个人透着一股知性美。
她的指尖轻轻搭在杯沿,缓缓开口:
“小千。”
这声称呼,让程数有些愣神。
程数还在程烁冬肚子里的时候, 程女士就给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
千一。
程千一。
有“千里马日行一万里”的殷切期待,也有“千里挑一”你是妈妈的唯一的浓烈爱意。
只可惜,程数的生理学父亲在程烁冬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出轨。这个孩子的出生也从满怀期待变成无可奈何。
于是,“千一”这个名字被程妈妈草率地替换, 换成了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的字眼。
程数不是千一, 会叫程数“小千”的只有罗芸。
这勾起了程数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幼年起,罗医生就偶尔会以程妈妈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她们母女俩的生活中。或者说,程数还没出生时, 罗芸就和程烁冬保持着不近也不远的社交距离。
程烁冬一向节俭,钱只花在“小孩学习”的刀刃上。所以吃零食或者喝奶茶这种活动, 在她们家是鲜少出现的。
罗芸偶尔到她们家来,会特意带两杯三分糖的奶茶。
程数记得很清楚,是茉莉花茶底的奶茶,很好喝。
看着小女孩抱着杯子喝奶茶,罗芸会流露出类似于“怜爱”的神情,目光如水般温柔。
这让自幼缺爱的小程数受宠若惊。
“很抱歉,我不该骗你的。”
罗芸骤然出声。
罗医生的声线依旧温和, 却如平地惊雷。
程数从回忆中缓缓抽离。
骗我?
程数有些疑惑。罗芸此次神神秘秘地约她出来, 就已经让她觉得很莫名其妙了。现在又说不该骗她, 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上次你的情绪太激动了,我没有机会和你好好道歉。”罗芸注视着程数的眼睛, 却意外地发现程数眼底并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怒意。
“嗯。”程数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究竟是什么,所以并不想多说。
罗芸微微叹气,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张裁剪过后的照片。
是一张年代久远的高中毕业照。
照片被人刻意地剪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罗芸指着其中一个扎着麻花辫,唇红齿白的女孩,问:“你知道她是谁吗?”
很好辨认,是年轻时候的程女士。
“我妈。”程数回答道。
“那站在你妈妈后面的男生是谁?”
程数有些生理性地反胃。程烁冬和程数的渣爹是高中同学,那个男人不仅有一副好皮囊,成绩也很优异。进入大学之后,更是奖学金拿到手软,在学生会也混得风生水起。
学历不能代表人品,高学历的群体中也会有人渣。说的就是这种人。
罗芸见程数不回答,便替她答了:“他是你的父亲。”
“他不是。”程数罕见地情绪激动。
“不,他是。”罗芸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笑容,“无论你再怎么撇清你和他的关系,他依旧是你的父亲。你身上流着他的血,或者说,你继承了他的基因,你是研究DNA的,又怎么可能不懂这一点?”
“罗医生,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你很优秀,和你的父亲一样优秀,你的智商也是遗传自他。包括你的眉眼、你的发色,都有他的痕迹。”
如果可以,程数宁愿将自己的腕动脉扯开,将那个男人的血排干净。可是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就算她的血流干,也没法将“父亲”的痕迹完全消除。
罗芸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小千,你小时候我还带过你,你还记得吗?”
记得,但是罗芸刚刚的话已经触碰到程数的底线。她现在没有心情和罗芸叙旧。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罗芸说,“为什么我会照顾你?为什么我会对你好?”
程数摇头。她确实很疑惑这一点。
“那你知道这张照片上,你妈妈旁边的女孩是谁吗?”
程数仔细辨认着,渐渐发现了端倪。
“是的,这个女孩是我。”罗芸勾起一个惨淡的笑容。
程数意识到了什么,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罗芸。
“我喜欢你妈妈。”罗芸一字一顿地说,“从高中开始,直到现在,我依旧放不下她。”
“我恨你的父亲。所以,我又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地对你好呢?只是你妈妈的生活重心一直放在你的身上,我没有其他突破口了。”
“小千,你把你妈妈让给我,好不好?”
“你结婚前已经霸占了她二十五年,她的眼里只有你。如果不让你远离她的生活,她又怎么活出自己的人生。你已经耽误了她二十多年,难道还要这么继续下去吗?”
——罗芸让我把程女士让给她?
程数的大脑传来剧痛。一个多月之前,罗芸就跟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纷繁的记忆爆炸性地涌入脑海。
程数头痛欲裂。
汗水浸透了女人额前的发丝,她咬牙,面上血色尽失。
愤怒、不解以及痛苦裹挟着她,让她一时间喘不过气。
自从2025年初,国内通过同性婚姻法,程女士就三天两头地催她结婚。一开始是加了什么相亲Q.Q群,跟同样帮自家女儿相亲的家长们网聊。后来,程烁冬就直接杀去了科大附近的柳生公园举着牌子帮程数相亲。
这个公园是A省最著名的相亲角。
程女士还自己想了一个宣传词:大龄单身女青年,科大本博,缘分错过就不在~
每每程女士把人小姑娘的微信名片推过来的时候,程数都只用六个字回绝:“不加,不想结婚。”
这可给程女士急坏了,程数不会是想要孤独终老吧?恋爱可以不谈,婚是一定要结的。
就这样,一拖拖了半年,程女士这边牵桥搭线累死累活,程数那边两耳不闻窗外事,相亲对象不论高矮胖瘦一律婉拒。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程数参加完毕业典礼后不久。罗芸找到了她,并告诉她,程烁冬在体检时发现了很严重的脑动脉瘤,而且就程女士的身体状况而言,手术风险非常大,很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这则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
脑动脉瘤是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引爆的炸弹,一旦破裂,抢救回来的概率微乎其微。
这意味着,程女士的生命会在某个不确定的时间节点悄然终止。
罗芸说,你妈妈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尽快成家,结婚组成自己的小家。
罗芸还说,你妈妈不想让你担心,所以不让我告诉你她的病情。但是我认为,你拥有这件事的知情权。所以,还请你在你妈妈面前保密,装作你并不知道这件事。同时,我也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结婚的事情,不要让你妈妈再为这种事情操劳了。
于是当晚,程女士把她挑选好的结婚对象介绍给程数认识时,程数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任何反抗的举动。
虽然,她依旧不想结婚。
只是,她不想让她妈妈再操心了。
所以八年前的那天晚上,她和叶眠第一次见面,就同意了和对方结婚。这场婚姻,没有感情基础,也不存在一见钟情,只是为了了却程女士的心愿而已。
她更是从来没有怀疑过,程女士患病这件事的真实性。如果这个病是从程烁冬的口中说出,程数可能还会有所疑虑,可偏偏说出这个谎言的是罗芸。罗芸是实打实的医生,又怎么可能用这种违背职业道德的话来欺骗她?
可就在今年秋天,程数偶然间得知米国的“艾拉”纳米机器人可以实现微创超低风险的脑动脉瘤手术。这意味着程女士的治疗方案有了新的突破。
这些年,她一直担心母亲的病情,也动用了身边所有的人脉去打听相关信息。
好不容易见到了希望的曙光,程数的第一反应就是先去拿到程烁冬的病历,以便后续跟国外的医生交流。
在告诉罗芸,“艾拉”可以帮助程女士做手术之后,罗医生的反应很奇怪。罗芸不仅不愿意提供程烁冬的病例信息,反而含糊其辞避重就轻,只说程女士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出境。
程数疑惑了,不管去不去米国做手术,和国外的医生探讨一下病情总归是可以的吧。但罗芸没给她争论的机会,旋即借口有事挂断了电话。无奈之下,程数只好上网搜索罗医生所在医院的官网,用程烁冬的身份证号登陆患者账户,甚至还用了点小手段破解密码,最后却发现程女士并没有任何关于神经外科的就诊记录。
罗芸曾言之凿凿,程烁冬一直在她所任职的医院保守治疗,结果这家医院里却并没有程女士的病例信息,这意味着:
——程烁冬患病是假的。
这八年间,程数曾为程女士的病情焦头烂额过无数次,罗芸也曾有过无数次和她坦白的机会,但是罗医生没有这么做。
最后一次,是2033年的11月17日,程数当着罗芸的面登陆程烁冬的账户,揭穿了罗芸的谎言。罗芸这才承认,她骗了程数。
程数问,这个愚蠢至极的骗局是你一个人策划的,还是和程女士一起策划的。
罗芸回答了后者。
程数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激动。
原来,她和叶眠的婚姻是源于一场骗局。
一场可笑至极的骗局。
知道了这一切后,她又该如何面对叶眠?
其实这些年,程数的精神压力一直很大。程女士的“病”,裴笙的病,照顾孩子的重担一直压在她身上。
她就像一根紧绷着的弦,先是记忆提取的实验失败,裴笙病情好转的希望再度破灭;后来又被告知困扰她足足八年的心结——程烁冬的病是假的,仅仅只是为了骗她去结婚。
轮番的打击,让程数一时间无法接受。
大脑启动自保护机制,于是三天后,她睡醒时忘记了这一切。
记忆的机制很简单,当外界契机刻意去引导时,尘封的记忆就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翻涌而上,将岸边的事物搅成一滩烂泥。
程数头痛欲裂,脸色也几近惨白。
罗芸露出一丝不忍:“小千。”
程数咬牙:“您就没有一丝愧疚吗?骗了我整整八年,甚至是拿我妈妈的生命……这种严肃的话题当作谎言。”
罗芸淡然道:“我已经等了你妈妈很多年了,在你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开始等她。我还能活多久?你妈妈还能活多久?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再等下去了,我希望你能理解。你妈妈也默许了这种做法,我们也是为你好,你觉得呢?”
你们完全可以采取其他方式,而不是这种又极端又可笑的骗局,来欺骗我。
程数额上因为头部剧烈的疼痛而不断冒出冷汗,她掐住自己的手腕,企图用手腕处的疼来缓解头部的痛感。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可疼痛让她暂时无法发出声音。
罗芸像是一直找不到倾听者,终于有一天可以向她人诉说她见不得光的爱意一般。她抿了一口咖啡,露出悲伤又幸福的神色:“你妈妈在高中的时候是班里的纪律委员,是个很有责任感的小女孩。她喜欢扎着两个麻花辫,她的眼睛永远都是炯炯有神的。她很善良,乐于助人,还有一点刀子嘴豆腐心,很可爱。
“唯一不好的一点是,她喜欢班长。”
说到这,罗芸眼底闪过一抹恨意,转瞬即逝。她又低头看着杯中的咖啡,甜蜜道:“我知道她喜欢喝卡布奇诺,喜欢吃炒得脆脆的土豆,还喜欢喝三分糖的茉莉奶茶。
“你也喜欢喝三分糖的茉莉奶茶。我只有在发现你和你妈妈的相似点的时候,才会对你产生一点爱屋及乌的感情。”
程数忍住痛意,艰难道:“程女士知道吗?知道你……喜欢她吗?”
罗芸恬淡幸福的神色瞬间僵硬:“没有告诉她的必要啊,我只是想站在她身边陪着她而已。她不用知道的,我不想给她造成困扰。”
“不矛盾吗?你做的这一切不都是想让程女士眼里只有你一个人吗?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有什么用?”程数嗤道,语气也夹杂着怒意。
“她是你妈妈,你一天到晚称呼她为‘程女士’,你有尊重过她吗?”罗芸也逐渐提升音量,“你妈妈这些年脾气变坏,有多少是因为你,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程数深呼吸,企图恢复理智,可是脑子里无数的记忆片段、无数纷繁杂乱的想法思绪几乎要将她淹没,不将她窒息绝不善罢甘休。
罗芸喜欢或者说暗恋程烁冬,早就成为了执念。能够坚持这么多年,靠的到底是什么,估计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此时,罗芸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这么多年了,她无论什么想法都一直压在心底,没有人可以倾诉,现在这道阀门被打开,几乎一发不可收拾。
她强调,程烁冬从她高中认识的那个活泼开朗、可爱有趣的小女孩,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那个男人,还有程数。他们两个是造成程烁冬变得和她记忆里的女孩不一样的罪魁祸首。是他们毁了她心爱的女孩。
末了,罗芸终于戴回了那副温柔知性的面具,她勾起一个完美的微笑,温声道:“所以小千,你可以接受我的道歉吗?”
两幅面孔轮流切换。
程数可以肯定,罗芸疯了。
这么多年过去,罗芸的心态早就不正常了。
她不想跟疯子交流。
“罗医生,你喜欢我妈妈,对吗?”程数点开录音软件。
罗芸愣住了,她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是的,我喜欢你妈妈,我……爱她。”
“爱”字说得很艰难,但到底还是说了出来。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勇气亲口向程烁冬表达爱意。这份“见不得光”的感情,她已经藏了太久。
程数将这段录音播放出来,平静地陈述道:“您在我这里的信任度已经趋近于零,并且您的欺骗对我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希望您之后的所有决策,可以看在我有您的把柄的份上,尽可能避免对我产生困扰。”
罗芸的脸色瞬间煞白。
程数深吸一口气:“介于您的前科,也请您避免对我的妻子和孩子造成影响,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