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韵很诧异, 因为秦珏白天话里话外还在敲打她不能心急，但她出门了一趟，口风就变成了明天上班。唐韵不知道秦珏的想法, 但秦总金口玉言, 她入职以来最大的危机，似乎就要过去了。
“谢谢秦总。”唐韵眉开眼笑。
秦总抬眼看了唐韵一眼, 唐韵看上去是真心实意地高兴，她的世界简单直接，似乎很容易哄。
“吃饭吧。”秦珏说。
秦珏的那片毛肚彻底找不到了，她随手一捞, 捞到了一片唐韵之前下进去的牛肉，秦珏咀嚼的时候忽然意识到, 自己脸上一直挂着笑。
她什么时候开始笑的？她明明并不爱笑, 更不会莫名其妙地傻笑。
第二天一早，唐秘书重新走马上任，秦珏发现自己餐桌新标配之一热牛奶被唐韵换成了鲜榨果汁, 酸酸甜甜滋味很好, 一瞬间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从前是怎么靠冰咖啡活了那么多年的。
到公司, 唐韵依旧跟秦珏前后脚踏进大门，从她第一天入职起，公司背地里的议论就没有停过，但至少除了林浩那个二愣子, 没人把背地里的八卦问到唐韵的脸上, 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 大家保持着表面上的和谐。
但经过会议室那一场闹剧, 唐韵被当众赶走，没过几天又光明正大地回来了, 这一回路上遇到的同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唐韵所过之处，一片诡异的安静。
“你先去找简臻，回秘书组。”秦珏交代。
唐韵和秦珏坐着电梯一路上行，秦总办公室这一层的同事对突然看见唐韵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秘书组办公室的同事们看到唐韵甚至还主动跟她打招呼，好像她要回来这件事在这层楼已经人尽皆知了。
唐韵很不好意思，去找简臻问自己的工作交接，她原先一直在项目部学习，关于秘书的本职工作几乎完全没有涉及，眼下没人给她派活，唐韵彻底成了闲人一个。
简特助的办公桌上光显示器就有一横一竖两个，手边摊开好几份文件，她从文件堆里抬头，视线先落在唐韵的眼镜上，然后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新眼镜很好看。”简臻说。
唐韵抿唇一笑：“是吧，我也觉得。”
“这好像是设计师款，买下它的人很有眼光。”简臻不动声色地夸了自己一句。
简臻进入公司内部系统，鼠标划过一个个头像，最后停在一个被她打了星标的人脸上，抬头笑着对唐韵说：“唐秘书，我们的工作一般来说比较机动，不像在项目部的时候可以给你一个相对明确而长期的任务，现在有一个小活我认为可能比较适合你。”
“什么活？”唐韵问。
“近期公司可能会离职一批员工，按照公司规章每一个员工离职前都需要一次离职谈话，人事部门最近会比较忙，你帮忙分担部分工作，没问题吧？”简臻问。
“没问题，但是……”唐韵拧眉，“我不知道该谈什么。”
“这个没关系，你去了就知道了。”简臻微笑。
唐韵从简特助手里找来了往年员工离职的谈话记录，自己整理了一份谈话大纲，她虽然没这方面工作经历，但总感觉简臻的安排到处都透露着奇怪。
什么叫去了就知道了，到底是规范化还是走过场，简臻说话过于点到为止，和秦珏一个德行，唐韵怀疑正是这样简特助才能成为秦珏眼前的第一心腹。
很快，唐韵的邮箱里收到了一份离职员工资料，是她的谈话对象，唐韵点击下载附件，进度条眨眼间走完，肖剑明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上面。
唐韵脑袋一懵。
会议室已经约好了，直到唐韵在肖剑明对面坐下，才渐渐感受到一丝真实感。
时移世易，身份倒转，但此时身处劣势的肖剑明对此似乎比她更加接受良好。
肖剑明依旧穿着熟悉的格子衫，一段时间不见，他头顶的抬头纹似乎更深了些，但厚重的眼镜片背后眼神却比从前放松。
“唐秘书，又见面了。”肖剑明向唐韵点头打招呼。
面对肖剑明，唐韵事先准备好的模式化谈话大纲全无用武之地，因为她确实有话要问肖剑明。
“你是否认同调查组的结论？”唐韵问。
“认同，”肖剑明承认地非常大方，“你很有才能，看来母校这些年的教学水平大有长进。”
唐韵被肖剑明理所应当的态度搞得无话可说，在她的认知当中肖剑明应当至少在面对自己的时候能有些愧疚，但眼前这个人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唐韵问。
“什么为什么，我就是个烂人，黔驴技穷，还嫉妒别人，见不得新人爬到前面去。”肖剑明无畏地耸肩。
唐韵拧眉，肖剑明的态度让她很难受。
“你不用刻意这么说，你是受人指使的，你我都心里有数。”唐韵说。
肖剑明一愣，过了一两秒钟，忽然叹气一样笑出了声，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松散着摇了摇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既然被公司发现了，我也就没必要在这装下去了，我不年轻了，或许我只是一直在等一个退休的理由。”肖剑明说。
“你十年前进入公司接手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上一代《勇者》的开发，根据调查结果，那时候你手脚还很干净。”唐韵说。
“是的，”肖剑明苦笑一声，“但销售惨淡啊。”
会议室很大，唐韵和肖剑明搁着长桌对坐，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只有敲打键盘的噼里啪啦声。
“《勇者》是个正在死亡的ip，我不知道谁会接手这个烂摊子，交接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但我希望后面的人聪明一点，早点送它善终。”肖剑明说。
唐韵敲键盘的手一顿，小声说了一句：“我小的时候挺喜欢《勇者》的。”
肖剑明一哂，不以为意：“十几年前谁不喜欢，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离职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唐韵把话题拉回来。
“你们放心，离职之后我不会在业内干下去了，好不容易能喘口气，我可能会去M国找我弟弟。”肖剑明说。
唐韵在肖剑明的手机屏幕上见过他弟弟，当时她和肖剑明坐在烟火缭绕的烧烤摊上，听这个疲惫的老程序员满脸期许的讲这个弟弟多么让他自豪。
“他还有几年毕业？”唐韵好奇。
“说不好，不过他跟的导师很有前途，最近跟导师做项目的甲方很赏识他，毕业的去处基本已经定下来了。”肖剑明说。
直到现在唐韵依旧很难把兴致勃勃帮别人规划未来的肖剑明和那个窃取后辈劳动成果还反手捅刀的狡诈之徒联系在一起，只能说人的确是会变的。
兴许十几年前他也是这样兴致勃勃意气风发地规划着自己的未来，那时候要是有人穿越时空跟他讲他的职业生涯会这样惨淡收场，不知道会不会被他揍一顿。
唐韵把表格填完，合上电脑起身，肖剑明也站起来，这或许是她和肖剑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手了。
“祝你弟弟一切顺利。”唐韵说。
“谢谢。”肖剑明很意外。
唐韵转身离开，没想到身后肖剑明忽然叫住了她。
“学妹，你很有才能，真的，当秘书埋没了你。”
“我不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但我建议你离秦总和关总都远一点。”
“还有，以后对人多一点戒心。”肖剑明正色道。
“我会的，吃一堑长一智。”唐韵微笑。
从会议室里出来，肖剑明坐电梯往下走，唐韵往上，就此别过。
电梯里只有唐韵一个人，她抬头望着头顶自己模糊的倒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沉冤昭雪。
叮——
电梯眨眼间就到了，唐韵对着光可鉴人的电梯门调整好表情，电梯门向两边打开，她微笑着踏出来，沿途跟路过的同事点头打招呼。
像是渡了一次劫一样，唐韵想。
她现在明白简特助为什么让她去帮忙做离职谈话了，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只是为了给她一个跟肖剑明单独交流的机会。在见这一面之前她心里全是怨怼，但当肖剑明在长风的十年摊开来展现在她面前，她好像目睹了一个年轻人逐渐堕落衰老的过程，她依旧不认同肖剑明的行为，但她至少明白了人是多面的。
得去感谢一下简特助，她真的替自己想了很多。
唐韵敲开简臻的办公室门，简臻并不在里面，她拐出来去秘书办里找人问，同事说简臻大概率在秦珏办公室里汇报工作，于是唐韵给简臻发了条消息，回到自己的工位慢慢等。
总裁办公室，简臻老老实实站在秦珏对面，秦珏手里是简臻整理出来的唐韵大学前三年的成绩单，以及各种校内奖项、参与项目开题结题记录和她出去比赛的获奖记录。厚厚一叠，高低也得算得上是个风云人物了。
分水岭出现在去年，她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课也不上了，考试直接缺考，直到现在，教务处系统里甚至连实习单位都没登记。
简臻觑着秦珏的表情，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但在秦珏身边共事这么久，简臻能感觉得到秦珏在看这些材料的时候，心情跌宕起伏。
跟她第一次得知唐韵背景的时候一样。
其实不止这些，简臻联系了唐韵的辅导员，还了解到一些秦珏要求范围之外的内容，比如发生这些变化的原因。
“唐秘书她……家庭条件不太好。”简臻斟酌着开口。
秦珏的视线一直没有从材料上移开，既不催促也不打断，简臻认为这是秦珏默许她说下去的意思。
“唐秘书的父母在去年去世，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她家里还有一个七岁的妹妹，生着重病，学院组织过一次捐款，但远远不够。”简臻说。
短短一句话，简臻说出来都觉得沉重，秦珏紧抿着嘴唇半晌不说话，末了抬起头把材料放下，问：“唐秘书现在在干什么？”
“之前您吩咐让她去做肖剑明的离职谈话，这个时间应该差不多谈完了。”简臻说。
“好，我知道了，路易斯的项目那边有什么动静？”秦珏问。
出乎简臻的意料，秦珏既没有对她查到的东西发表看法，也没有任何关怀唐韵的趋势，就好像她只是一时兴起随口问问，下一句就转到了工作上。
简臻赶紧切换思路汇报，黑天鹅的公开招标公告出来了，项目部迟迟不见有动作，想来关黎这阵子被秦珏整得一脑门子官司，根本无暇顾及。简臻是知道秦珏这段时间在乎什么的，所以不需要秦珏提醒就已经提前整理好了公告要点，可以条分缕析讲给秦珏听。
“回去形成文字材料发给我。”秦珏说。
秦珏的汇报终于结束，她如蒙大赦地离开，秦总办公室的门刚一关上，秦珏笔挺的精英坐姿瞬间垮塌。
秦珏靠着椅背仰天，手指压着唐韵的几张履历，不言不语，寂静的办公室里只听得见她过于沉重的呼吸。
“宿主是在心疼主角受吗？”系统问。
秦珏沉默了半天，问系统：“你们还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