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轩憬的到来, 丹阙并不意外。
或者说,她们商量备用计划的时候,就是以目前这种局面为设想的基础。
但当真看着轩憬站在自己面前时,她闭了闭眼, 只觉心中隐隐作痛。
——用了先魔君断尾的梵幽, 还会是梵幽么?
“你为何会来?”元朔雁仍保留着三尾黑狐的状态, 沉声质问。
“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轩憬铺开无情剑意, 将丹阙护在身后,言简意赅,“先魔君已归来,想必您也有所感知。”
元朔雁并未接话, 抬眸看向问天阁的方向。
她心念一动,一面传影水镜便显出了问天阁此时的景象。
梵幽立于满地鲜血中, 暗红的裙摆底下, 两条漆黑的狐尾如花而绽。
她明明什么也没做, 只是凭栏远眺,静得好似一尊雕像,但压倒性的威慑已能透过水镜传遍整个魔界,就连丹阙和轩憬这些才化魔不久的新魔族, 都莫名心生臣服之意。
而向来寡言少语的了沉, 此时满面肃容,做出了拜见魔界之主的行礼姿势:“墨绒尊上在此!谁敢放肆?!”
“……不惜舍弃自我,也要如此么。”元朔雁呢喃,下一瞬, 她变回人形, 稳稳踏在破碎的擂台上,垂眸行礼, “魔将元朔雁,恭迎墨绒尊上归来!”
眼见着暂时尘埃落定,丹阙松了口气,紧接着只觉眼前一黑,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一般,疯狂往外泄。
她不受控制地倒在轩憬身上,在对方一声声惊呼中,失去了意识。
昏厥后,因着透支魔气,丹阙接二连三沉入不属于自己的长梦,熟悉的声音与陌生的画面,也不断自她脑海中闪现。
——“皇族战将……元朔雁,见过尊上。多谢尊上……救命之恩……”
——“不可能!魔族怎么可能是被放逐的人与妖?!那灾年降临之时,我们又在做什么?手刃遭遇悲惨命数的同胞吗?!”
——“属下,愿去挽澜郡!我族故地,就在那里,死无憾!”
丹阙倒是还能辨出,这些记忆分别源于元朔雁、问荆和化蛇。
因除魔而沾染魔气化魔,入魔界试图搏得一线生机,得知真相后选择效忠魔君的皇族除魔大将军。
一生醉心研究抵御魔化之法,立誓“天下无魔”,因得知魔族与魔界真相而崩溃发疯的无疾门长老。
以及一心只想夺回家园、重归故土,最终被挽澜宗封印于江底三百年的魔族战将。
她吸收了这三位的魔气,也因此得以窥探她们的过往记忆。
但她很清楚,自己不能继续陷在这些记忆里。
它们犹如流沙,正在一点一点将她往更深的黑暗中拽去,若她放任自己沉下,恐怕永远没有睁开眼苏醒的机会了。
那样的话,轩憬是不是又要随她而去了?
念及此,丹阙挣扎着往自以为的“上方”爬去。
她们既然得以重来一次,绝不能再得到同样的结局!
她一定要出去!她必须出去!!
混沌之中,丹阙隐约听见了极轻的叫声。
“嘤!”
“嘤嘤!”
随声,一只散发着白芒的小银狐不知从何处落到她眼前,焦急地转着圈,左顾右盼,似在找寻什么。
丹阙一眼就认出这是轩憬的灵识体,下意识想要去抱它。
可她实在太累了,就连抬手都做不到,费了很大的劲,也只能勉强伸出蛇尾,在小银狐蓬松柔软的大尾巴上用力戳了一下。
惊得小银狐吃痛叫了声,不过下一瞬,它身上的白芒便化作无数绳索,用力将丹阙卷住,而它也在第一时间急急扑上来。
“丹阙!”
轩憬的喊声骤然在耳边响起,彻底将丹阙从他人的记忆漩涡中拽出。
睁眼看清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时,丹阙甚至以为自己回光返照了。
继而脸上落了好些大颗的水滴,轩憬一把将她紧紧拥住,泪水无声打湿了她的发丝。
感受着温湿浸润发丝和耳朵,丹阙不合时宜地想,当年她挡箭身死,轩憬无情剑意破功后,恐怕就是这么哭的吧?
“莫哭了,我还活着。”想到这,她忍不住出言提醒。
“我知道……”轩憬仍伏在她耳畔呜咽,“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再把我丢下……”
丹阙轻叹一声,本想拍拍她的背,或是揉揉她的脑袋进行安慰。
可她这回是真的完全没有力气抬手了。
问荆的禁忌之术,虽能在短时间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但魔气反噬导致的后遗症,也够她恢复好一阵了。
她所能做的,唯有侧过脸去,在轩憬的耳朵上吻了吻。
轩憬顿时打了个激灵,像是才缓过神,赶紧起身擦脸,又拿出帕子给丹阙也擦了擦。
她们相视许久,不等丹阙开口,轩憬主动道:“乔陇已伏诛,元朔雁让位给了梵幽——先魔君的回归,三百年前就是魔界民心所向。”
“梵幽可还在?”丹阙低声问。
轩憬沉默了几息,“她看起来……气质不像梵幽姐姐。”
丹阙没有再吭声。
“但我瞧大师神色如常,也许梵幽姐姐只是在伪装也说不定?”轩憬不确定地道,“那时候水镜还在向全魔界传影,我也不好多问。而且梵幽姐姐继位之后,就和大师一起跟着元朔雁回饮冰殿去了。”
“……事已至此,顺其自然吧。”丹阙闭上眼睛,缓慢而清晰地说,“这是梵幽坚持想要的结果,她赌自己站出来,便会以最小的代价夺取魔界话语权。”
正如她们无法对魔界的真相视而不见,梵幽自从知道自己是魔君转世之后,已经无法真正将自己和前世分开看待。
她听轩憬也叹了口气,“你好好休息,这段时间我会打听清楚。”
后来丹阙才知,为安全起见,轩憬直接带着她去了饮冰殿,现下休息的这座偏殿,则是元朔雁亲自安排的。
乔陇的叛变,并不在元朔雁的意料之中。
此人与她有着可以互相托付后背的信任,也正因此,她才敢放心将一行人的身份告知对方。
安置昏迷的丹阙,也算是她对此事的补偿。
大致问清情况后,丹阙开始静心养伤,不勉强自己在恢复之前操心这些事。
转眼三日过去,这天傍晚,轩憬带了两位老友来见她。
一察觉到梵幽的气息,丹阙立刻睁开眼。
快步向她走近的黑狐妖,穿着一袭及地华贵的黑色长袍,妆容和佩饰也添了许多,不复从前那般自由洒脱。
唯有那双眼眸,依然是漂亮的金色。
“……梵幽。”丹阙忍不住唤出她的名字,但很快又轻声问,“你……还是梵幽么?”
“我当然是呀!”梵幽在床沿坐下,向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继承前世记忆,其实也没我想得那么吓人。”
她握住丹阙的手,一五一十讲起来。
“墨绒的残留意识,确实在她的魔气入体之后影响到了我,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占据我的身体,反而与我原本的记忆相融了。”
“所以我现在的情况和你当时有点相像,只是单纯继承了墨绒的记忆和力量,加上我们有着同样的灵魂,事后我想模仿她,竟也无人看出破绽。”
友人亲口道出的确切答案,令丹阙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这几日,我也思考过为何上辈子不是这样。”梵幽继续道,“得到轩憬的允许后,我将你们那时的情况也告知了元朔雁。结果她说,那种情况下,影响我的极有可能是她自己的执念。”
年迈的大将军,表面虽还保持着清醒,实则早已被数百年的执念侵蚀。
——回家。
——带所有的被放逐者,回家。
“如今这个结果,也是元朔雁希望看到的。”轩憬接过话,“两界之间的矛盾,若能以和平的方式解决,再好不过。”
“只是需要很多时间去磨合。”梵幽叹了口气,“好在如今魔君和帝君都是自己人,平日里的政事和战事,也有元朔雁这个在位多年的‘幕后魔君’帮忙,省去好多麻烦。”
丹阙点了点头,下意识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了沉。
梵幽“成为魔君”的命数虽然未变,但就目前来看,一切都是最好的发展。
这姑且也算是被成功逆转的命数吧。
想归想,保险起见,丹阙还是决定给梵幽把一下脉,探探她吞噬墨绒的魔气之后,内腑可有什么不好的变化。
“我这体质特殊得很,当时连疼痛都几乎没有感觉到。”梵幽边说,边将两条狐尾变出来,抱到榻上给她检查,“喏,我用墨绒记忆里的秘法,将过多的魔气都转入尾巴里了,你瞧它们多蓬松柔软呀!”
狐尾也跟着一左一右悠悠扭动,逗得丹阙不禁莞尔。
“既然一切顺利,我们也该回人界了。”她收回手,道,“光是将魔族和魔界的真相告知天下,都不晓得要引出多少乱子。”
“嗯,等你休养得差不多了,就和轩憬尽早挑个日子回去吧!魔界有我和雪明在呢!”梵幽拉过了沉的衣袖,仰起脸笑道,“雪明还是不放心我独自留在这里。”
了沉就当没听见她这话,从袖中取出准备已久的白马令,递给轩憬:“烦请将此物转交我父亲。”
她既然要陪梵幽留在魔界,先前所说的帮忙开辟两界商路,就只能放弃了。
加之她如今已经化魔,至少在真相告知的前期,或多或少会影响到照家。
“我会将实情告诉令尊令堂。”轩憬接过白马令,保证道,“如果他们听完,仍然选择不干涉、不帮忙,我也不会为难照家。”
千百年除魔思想的潜移默化之下,并不是所有人、所有妖都能接受与魔族共存,照家虽然开明,家主也疼爱女儿,但这种事还是不可强迫。
了沉自然也知这点,郑重拱手:“承蒙君上体谅。”
轩憬笑道:“我们早已是朋友了,哪里还需这般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