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驭兽师的身体被封于坚冰之中, 放在云舟内,由海忆诗看守。
听罢轩憬的话,丹阙起身就要去列宿宫找楚珏之。
轩憬忙道:“楚珏之现下不在列宿宫!多半去礼部了!”
丹阙脚步一顿,眉头紧蹙, 稍作犹豫, 还是坐回原位。
她上辈子就厌恶与礼部的人接触, 一提及礼部, 便下意识想到那些官员仇恨自己的眼神,想起他们说过的那些为她好、为帝君好的话。
“师尊莫急,徒儿下次一见到楚珏之,就和她提此事, 让她来寻您。”轩憬快步走到她身旁,保证道, “师尊只管歇着, 等上一等就好。”
她一见丹阙微微皱眉的模样, 就心疼起来,伸手想为她做些什么,却又怕自己的主动有失分寸,正纠结时, 只听丹阙道:“我忽然想起, 上辈子有很多事,你都不让我插手,只管歇着等着就好。”
轩憬心中一跳,赶紧道:“这辈子师尊如果要插手, 徒儿绝不……”
“你不必发誓。”丹阙摇头, “我只是忽然想起,顺口一提罢了。如今我不是皇后, 只是个挂名的‘帝师’,一个监视你的异族盟友,我要插手的事,必定与妖族密切相关,你不要瞒我这些就好,别的都由你自己拿主意。”
轩憬认真听罢,牢记在心,顺势收回了伸出的手。
她现在已经能明白其中区别。如果她擅自为丹阙做决定,那便是不尊重丹阙,哪怕有一万个“这么做有益无害”的理由也不行。
若想关系对等,她们之间的交谈应当是就事论事、好好商量,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即便大吵一架,也比闷在心里自作聪明要好。
这个道理,不仅她发现了,丹阙也发现了。有很多次,她尝试改变的时候,丹阙也在改变。
意识到这点,轩憬只觉喜悦自心中涌出。
不管她们如今的距离怎样,至少改变是一起发生的,她给予丹阙足够的尊重时,自然而然也会接受来自丹阙的尊重。
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告退,待整理完自己的东西回来,只见丹阙已经悄然上卧榻休息了。
虽然刚到灵鸢城,但对于这一世的丹阙而言,暂时没什么需要她做的,倒不如养精蓄锐,趁机运转周天修炼一番。
轩憬没打扰她,甚至都不敢在床前多站一会儿,在栖凰宫内布置完隔绝屏障,就出门找楚珏之去了。
楚珏之果真在礼部,轩憬进门时,还能听到她声音冷淡地反驳一位官员:“妖族观礼怎么了?来的两位妖都是君上的救命恩人,休要为了你们那点毫无意义的颜面,就做尽忘恩负义之事!”
那礼部官员瞪大了眼睛,还想反对:“可是……”
“左祭司所言极是。”轩憬直接提高声音赞同道,“更何况,轩氏先祖登基之时,便有妖族友人观礼,于情于理,孤这么做并无不妥。”
“可殿下!如今不比往日,有不少世家与仙门视妖族为敌!”旁边一名年长些的官员提醒道,“您若执意如此,只怕他们要反!”
这是一顶毫无事实依据的大帽子,轩憬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那是他们目光短浅,孤乃人界帝君,若为了满足他们的私心与妖族交恶,那才是犯下愧对先祖遗愿的重罪!”
“如果他们要反,不妨趁早,孤就在皇都等着。”
如果连几个持反对意见的世家都摆不平,她这个帝君做来又有何用?
此言一出,礼部霎时间一片静寂。
楚珏之扫了官员们一眼,道:“如果没有别的疑问,尽快按照君上的意思去办吧。”
轩憬方才就发现她和礼部官员对自己的称呼不同,因着她尚未登基,礼部官员仍然谨慎地以“殿下”相称,然而楚珏之已经喊起“君上”了。
不过她转念想到楚珏之的主职是天象观测,跟了沉一样能预知命数,便没有就此深想。
“不急,先拟一份草案,明日送到勤政殿,孤要先审。”她吩咐完,转向楚珏之,“左祭司,随孤来一下。”
楚珏之一句也没问,跟着她走到礼部外,恭恭敬敬地补了礼:“臣拜见君上!”
“左祭司免礼。”轩憬笑道,“孤有件要事,须得托付于你,不知你最近几时腾得出空?”
“须得看君上要臣做的是什么要事。”楚珏之道,“若是观天、配药、看病,臣随时有空。”
“姑且算看病,只不过这位病人的情况非常特殊,举世罕见。”轩憬道,“他是一位融了血契妖兽魂魄的驭兽师,途中偷袭云舟,被孤生擒。孤念及那只妖兽罪不至此,便打算将它从除妖师体内分离出来,好生安葬。”
她并没有提及丹阙,以自己的名义发问,顺便试探这一世的楚珏之对妖族的态度。
“……的确是位棘手的病患。”听罢,楚珏之陷入沉思,良久才答,“此事并无先例,臣也信不过下属,只能尽力而为,并且无法保证妖魂是否完整剥离。”
她识趣地没有提驭兽师的死活,轩憬的话已经明确表明了对驭兽师的处理态度。
“你只管尽力就好。”轩憬点头,“人目前由挽澜宗弟子看守,左祭司有空时,去和海忆诗说一声便是。此外……”
她顿了顿,“孤那位师尊深谙医药之道,是可信之人。”
楚珏之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点头:“那么,臣得空时会先去栖凰宫拜见帝师。”
意思转达到,轩憬正要离开,却被楚珏之叫住:“君上,臣担心贵客初来乍到,不好意思同内务殿开口要东西,不知可否劳烦君上以友人的名义,问问她们是否需要置办家具和衣物?又或者她们平日里爱吃什么,臣也好吩咐御膳房对应着做,不至于怠慢了贵客。”
这番面面俱到的话,令观察她对妖态度的轩憬稍微松了口气,道:“还是左祭司想得周全,孤这就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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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重回旧地,丹阙小憩时又做了梦。
她一身素衣,独自坐在栖凰宫内,面前站着数位礼部的女官。
“娘娘,我等奉命来教您侍奉帝君之事。”为首的女官看不清面容,托着一个瓷盘上前道。
丹阙一见她的脸,便知是梦,连敷衍都懒得,撑着脸道:“退下吧,本宫不需要。”
“可是帝君乃千金之躯,万一娘娘有失分寸……”
“那也是她活该。”丹阙毫不客气地打断话,“明知妖族野性难驯,还要招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她自找的。”
她斥退女官们,却独独将那瓷盘留下,掀开盖在上面的红布,嫌弃地看向盘中几根粗细不一的玉,心念一动,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腕上的剑意镯倏地化作流光蹿出去,直接将玉斩碎。
怎料这一幕恰被进门的轩憬看见,丹阙只见她慌忙上前挥袖,剑风把碎玉又往外掀了掀。
“是徒儿疏忽,让不洁之物脏了师尊眼睛!”轩憬说罢,便单膝对她跪倒,低头听候她的发落。
她如此反应,倒是让丹阙略微起了好奇心。
一柄折扇出现在丹阙手中,她身体前倾,伸手一挑,便抵在轩憬下巴上。
也是这时,她发现自己的白衣成了这辈子惯穿的红衣。
“那是不洁之物,你又是什么?”丹阙故意刁难,想看看梦中人如何作答。
“师尊希望徒儿是什么,徒儿就是什么。”轩憬抬眸注视着她,“师尊想要,徒儿就去学;师尊不想要,徒儿绝不会靠近师尊半步。”
盯着她片刻,丹阙轻叹一声:“你变得好乖,我都要忘记从前的你是什么模样了。”
她都要忘了是从何时开始,轩憬对她一点一点放低姿态,小心翼翼对待她的不满与要求,丝毫没有任何帝君的架子。
这种“乖”,倒有些像她上辈子刚认识的那个少女轩憬,可又有许多不同之处,但她实在说不清楚。
轩憬没有立刻作答,而是思考片刻,才轻声问:“忘了从前,不好吗?”
——这亦是丹阙在对自己发问。
忘记过去的不愉快,在同一个地方跟同一个人从头开始,心结或许会因此慢慢解开。
“不好。”然而丹阙很快摇头,“我不想再赌第二次。”
即便是了沉,也无法告诉她,未来轩憬会不会走上跟前世一样的道路,如今那些誓言和卑微又能持续几时。
她可以给轩憬机会,但绝不是现在。
她要看到轩憬的真心和决心,确定她无论何时都非自己不可,才肯回头。
“你把我困入牢笼,如今轮到我了。”她伸手抚上轩憬的脸,眯起了眼睛,“你既然喜欢跟我纠缠不休,那么便让我看看,你究竟能再撑多久。”
不知何时显出的蛇尾,一圈圈将轩憬缠紧。
丹阙俯身将眼前人拥入怀抱,凑近聆听她呼吸不畅时发出的声响,心底涌起快意。
“……师尊?”
便在这时,她身后忽然传来轩憬的呼唤声。
真正的轩憬有些尴尬地站在她身后,解释道:“梵幽姐姐邀您一起去挑布料,结果我们一来就见您起了魔障。”
不等丹阙回头,她忙“扑通”一声跪下,垂着头补充道:“是徒儿不好!徒儿不该丢下您一人在栖凰宫!”
丹阙进栖凰宫后的表现,让轩憬当真以为她已经可以安心住在旧地了,不然她也不会放心地出门寻人。
结果……丹阙不仅起了魔障,就连心魔幻象都是栖凰宫和她。
“您要不要……趁此机会搬去和梵幽姐姐她们同住?”轩憬硬着头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