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阙只是起了兴致随口一说, 轩憬却觉那拂过耳廓的热息、钻入耳中的低语简直在要她的命。
她下意识想说“不算”,她们又并非敌对,只不过是做一场用来威慑的戏罢了——正因她们皆知人族某些仙门看人下菜碟的本事,和和气气反而做不成事, 故一来就摆出强硬态度。
但她也清楚, 现下绝不能拆丹阙的台, 于是配合着做出惊慌无措的神情与动作。
看得领队长老与众弟子心惊胆战, 哪怕想做些什么,又担心丹阙再凭借剑意伤人,结果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宗主或许原本就在近处,不到半刻钟便驾着驭浪马赶过来, 惊恼交加地看着她们。
“阁下稍安勿躁,人, 我是平安给你带回来了。”丹阙先开口, “不过‘那件事’尚有需要商榷的细节, 不知可否方便去阁下居处详谈?”
她的声音听来客气,话却是步步紧逼,仿佛已经将宗主视作妖族的合作方对待。
就连完全不清楚内情的弟子们,也惊异地向宗主投去怀疑目光。
宗主脸色极差, 但她一时间弄不清丹阙此行的目的, 联系昨夜事,怀疑对方是在帮忙压制魔气时发现了什么,便压下怒意,沉声道:“可以, 但也请阁下为皇女松绑。”
这话一出, 她立刻感觉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添了几道。
然而比起这些或好奇或猜疑的目光,她知晓现下什么才是要紧事, 连警告的眼神都没有给周围人,只是目光冰冷地盯着丹阙。
四目相对,丹阙对她的态度已经了然,笑道:“好说。”
下一瞬,她便将无情剑意收入掌中,顺势化作一只白玉镯,随意地扣在自己右手腕上。
见状,宗主亦守约地驾马转身,吩咐领队长老与众弟子保持警戒、继续巡逻后,便在前头为丹阙引路。
丹阙那晚有意记过挽澜宗的路,但现下宗主带的这条路明显不属于那些路中的某一条,甚至连周围景象都无比陌生。
她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宗主十分清楚轩憬吸纳魔气之后的状态有多危险,现下对她的态度是一半警惕,一半敬佩,故而不会为难她。
只不过,有人先替她担心了。
“姨母,这条路憬儿没见过。”轩憬忽然开口。
“是通往掌门居的捷径。”宗主答,声音温和了许多,“这里人少,安静些。”
“我已在丹阙姐姐的帮忙下压制住了魔气,去热闹些的地方也无妨了。”轩憬道。
丹阙静静地听着她对宗主说自己的好话,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
分明是已经做过帝君、日后也要当帝君的人,究竟是怎么拉得下脸,在母族长辈面前扮作单纯少女的?
既故作天真地为她说了好话,又不动声色地拆了宗主的台。
想来宗主也被这番话哽得有些无语,没能第一时间回应,沉默几息,才开口:“那些魔气除却带着化蛇的怨念,更能引出你的心魔。你……是如何克服的?”
听罢,丹阙觉得更好笑了,这宗主脸上到底挂不住,干脆接着前一句转移话题。
不过她现下想听轩憬回答,便没有继续拆台,装作一心一意驾马。
然而轩憬的心思全在她的安危上,闻言为难道:“说来话长,此地不便解释给姨母听。”
宗主哪里听不出她的心思,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了丹阙一眼。
丹阙则报以和善的微笑。
三人各怀心思,不多时便到了掌门居门口。
轩憬有意放出灵识观察周围,发现暗中多处隐隐有异样的灵力波动,想来应是其他长老在宗主接到传讯后,也从各地赶来设伏。
“姨母,丹阙姐姐是独自带我过来见您,您这么做可不太厚道。”她轻声说话时,剑意刹那间铺开。
威压逼得在场绝大多数长老心中一沉,本就不服气的人,干脆直接撤去隐匿法术,现身痛心疾首道:“殿下!您是千金之躯,刚纳了魔气又被妖邪掳走,我们如何能不担心您!”
“放肆!”方才还故作乖巧的轩憬,一听这话便冷了脸,“丹阙姐姐并非妖邪,倘若再有人说她坏话,休怪孤不客气!”
丹阙微微一怔。
深埋在心底、已经久远的记忆浮现,她缓缓想起来,前世自己刚到皇宫时,这人也冷着一张脸,恶狠狠地怼过每个说她不好的臣子。
然而即便贵为帝君,也堵不尽每一个满怀恶意之人的嘴。
不过挽澜宗的长老们还算给这位未来的帝君面子,哪怕此时恨得牙痒痒,也还是心怀不甘地退了出去。
宗主将驭浪马拴入厩中,边向屋里走,边道:“进来罢,不必拘束。”
谁知她一推开门,丹阙就听见一声慵懒的猫叫。
随后就见宗主抱着一只“乌云盖雪”的胖花猫出来,把小家伙放到院中阳光最好的藤椅上。
那猫似乎还没睡醒,被移动时,还不悦地“喵嗷”着。
“要谈正事,你不可听。”宗主还哄它,“待会儿喂你小鱼干。”
丹阙若有所思。
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轩憬愿意相信这位宗主会对妖友善。
但,寻常兽类跟妖族还是不一样的,更不用说还是猫狗这种已经被人族驯化不知几百上千年,被妖族蔑称为“家畜”的兽类。
如果宗主当真对妖友善,捡养海忆诗的那只大妖又是怎么作为祭品死去的?她的道侣宿摇光,又为何会在沉魔狱饱受整整十六年折磨?
即便她也知道,轩憬和宗主单独商量的时候,还并不清楚海忆诗的过往,却依然忍不住去想这些细枝末节。
安置完胖猫,宗主回屋后顺势在周围布置了隔绝屏障,直接坐在她们对面。
丹阙看出她的急切了,这屋内最为显眼的地方摆着沾了水的茶具,显然不久前才用过,但这位宗主就连给她们沏杯茶的时间都等不起。
一阵沉默后,轩憬开门见山道:“姨母想问之事,的确不可被太多人知晓。昨夜在丹阙姐姐的悉心护法下,我才顺利以无情剑意为囚牢,将化蛇的魔气封印于丹田处。”
“但姨母也清楚,我还未接受过无情剑意的传承,只是借用先帝遗留的无情剑意罢了。”她蹙眉道,“有封印就有损耗,我不能任它这么被耗下去,否则化蛇魔气一旦破封而出,我未必能再压制它第二次!此外……”
她看向宗主的眼睛,“有一只虎妖告诉我,数百年前,不仅您修习过无情剑意,各仙门皆有培养无情道剑修,可是如此?”
万万没料到她会提起此事,宗主眸光顿变。
“当然,这种陈年旧事,并非如今的我能追究的。”轩憬不慌不忙地安抚她,“但此言若真实,憬儿想向姨母讨教无情剑意的心法。”
见宗主迟迟不语,她继续道:“不瞒姨母,憬儿自记事起就没见过母后,再后来……先帝又将母后存在过的一切都尽数抹消。憬儿那时年少无知,以为先帝只是想让憬儿一心一意做储君,直到先帝崩殂,憬儿方得以窥见几分隐情!”
她越说越激动,甚至离开座位,“扑通”一声对宗主跪下:“恳请姨母助我查明真相!!”
“殿下何必行此大礼!”宗主慌忙俯身去搀扶她。
丹阙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轩憬表演,适时配合着露出不忍的神情。
她晓得这人对自己狠,却没想到为了弄清无情剑意的真相,连最不愿面对的伤疤都不惜亲手撕开,只为用亲情来提醒和生母有着血缘关系的姨母,从而一步步绑死挽澜宗与自己的关系。
于是她也顺手添一把火:“这孩子只怕已经吃了很多苦头,连我们这些妖族待她好,她都要十倍百倍报恩呢。”
宗主早在沉魔狱中,就看出轩憬待这位蛇妖有多珍重,被魔气勾起心魔时,又有多依赖她。
听了丹阙的话,她便是再不喜这妖的语气,也忍不住替轩憬心疼。
“……无情剑意的秘籍被分别存放于多处。”沉思良久,宗主道,“姨母这里只有一本入门篇残页,进阶篇及末篇,一本被封存于宗内禁书阁,另一本在皇都剑冢。”
“我有先帝诏书,可进禁书阁么?”轩憬问。
“自然。”宗主轻叹,“每任帝君都有查阅、修正无情剑意相关典籍的权力。”
“那么,我要丹阙姐姐同行。”轩憬正色道,“丹阙姐姐比任何人都熟悉我的内息与剑意,只要有她在,我便不用担心魔气破封失控!”
“你这孩子……”宗主扫了丹阙一眼,欲言又止。
对任何修士而言,被人“熟悉内息”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这就意味着自己的经脉和五脏六腑已经被对方完完全全探过一遍。
若无例外,除却族中长辈,也只有亲密无间的道侣才会这么做。
她看得出轩憬对丹阙的心思,然而皇女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那位蛇妖也表现得冷冷淡淡,并不像轩憬所说那样,时时刻刻都全身心待她好。
既然她们都没有流露出什么,宗主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此事,只是唤出一块玉牌,施下一道法术,放在轩憬面前:“此乃掌门密令,持此令可出入挽澜宗各处,无人会再为难你们,但,仅供你们二人使用。”
“多谢姨母成全!”轩憬立刻装出惊喜的模样,再三道谢后,才小心翼翼收起密令,又轻声问丹阙,“一会儿可以直接去禁书阁吗?”
“嗯,办正事要紧。”丹阙点头,起身准备离开。
“且慢!”宗主却叫住她们,“海忆诗现在何处?”
轩憬早有预料,依照海忆诗的请求,从容作答:“回姨母,她亦平安无事,尚在监视那七只妖。”
“她可有提过……为何要做出这种事?”宗主声音微微带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