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途中, 丹阙忍不住去看了沉。
这一路，了沉始终没有蒙上眼睛，一直在看着众生命数。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逐渐熟悉此人的生性和脾气, 晓得她几乎没有失态的时候, 方才之所以会突然发呆, 最有可能是因为看到了海忆诗的命数。
……是死亡的命数更改了吗？！
心里虽十分想问明白, 但她清楚更改命数并无先例，哪怕自己真的问出口，了沉也未必会回答，尤其是在结果到来之前。
“我倒是挺喜欢晚上跟驭浪马一起下水闲逛。”海忆诗驾着车, 主动带起话题，“夜深人静, 不怕岸上人惊扰游鱼, 可以看到更多有趣的东西。”
“可惜宗内的水太浅。”梵幽还在想轩憬刚才讲的事, 不自觉地透出些指桑骂槐的意思，“许多又大又漂亮的灵鱼住不进这里。”
“也是，若换作碧绮江，就会好很多了。”海忆诗没听出来言外之意, 还点头赞同, “要是再往东些，进到海域里去，说不定还能看到住在底下的水妖呢！”
“听起来，你好像对妖精还挺感兴趣？”梵幽试探。
“贵客这可不兴说啊！”然而海忆诗直接回避了这个问题。
丹阙上辈子跟一群对妖无感甚至厌恶的人族生活了十年之久, 倒也能理解她为何如此谨慎。
毕竟是一宗的大师姐, 要是言语间透露出倾向妖族的话，万一被人抓到把柄, 搞不好就要被某些满口“仁义道德”之徒打成人族叛徒。
梵幽在人界待得时间也不算短，闻言便明白了她的难处，忙道歉：“对不起，是我失言了！”
这个小插曲下来，大家都有些尴尬，一时间陷入沉默，衬得道路两旁的虫鸣与蛙鸣声越发响亮。
“观潮节将至，道友想必也很忙碌吧？”最后还是丹阙出言打破沉寂，“若是处理宗门事务累了，最好还是尽早休息，我们改日再下水也一样。”
“没关系，今天本来就是我承诺了却失职，你们只管当我在赔罪就好。”海忆诗却摇头，“对了，我想起可入水的那个地方附近有果园，几位要不要吃些灵果啊？”
盛情难却，丹阙不好意思再拒绝她的好意，给其他二位递了个眼神，得到回应后，道：“那就劳烦了，不知贵宗的果园可有柿子和蜜柚？”
“都有，还有石榴和葡萄呢！”海忆诗笑道。
一行人在宗内游玩散心之际，轩憬只身前往挽澜宗的掌门居。
时辰尚早，宗主未歇，正在院中侍弄月季花。
她怀中抱着一只通体乌黑、腹部和四爪皆为雪白的“乌云盖雪”，那猫圆滚滚一只，毛皮油光发亮，懒洋洋地挂在她胳膊上，半眯着眼睛看轩憬走来。
这里并无外人，等轩憬走近，宗主笑问：“憬儿还没睡吗？莫要累着了。”
因着皇女身份，轩憬不必对她行小辈之礼，只需拱手应道：“回姨母，憬儿有要事相商。”
这里虽然是她的母族，但她上辈子从未有过被血亲关怀挂念的经历，尤其还是独自面对，不免有些局促。
宗主点头，放下猫由它自行去玩耍，边往屋里走，边道：“进来说。”
等轩憬进来坐好，她又挥手布置出一道隔绝屏障。
轩憬明白她为何如此谨慎，毕竟自己上一回“相商”的事，是以身体容纳化蛇全部的魔气，并且在她体内还盘踞着暂时无法化解的心魔剑意。
也正因隔绝屏障在，她干脆解了易容术，以真容相对，表现自己的礼貌与诚意。
“除魔计划已定，憬儿莫非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宗主为她倒了杯茶，柔声问。
“不瞒姨母，我那三位友人也悉知此计，实在不放心我，坚持要随我一起去。”轩憬说话时，目光亦坚定，“她们之中，一位医毒双绝，一位专修佛法，且都知晓如何镇压心魔。还有一位直觉敏锐得非同寻常，若有她们同行，我也可更加放心地接纳魔气。”
“既然是憬儿大力举荐的人，憬儿信得过，姨母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出乎她的意料，宗主竟一口答应下来，“不过，若这三人满身优点，想必憬儿也不会用‘相商’二字。”
总算来了！
轩憬心道。
自从被海忆诗引见宗主，并与宗主相认之后，她就一直在思考——为何上辈子挽澜宗自始至终都没有与她相认，明明能得帝君庇护，对于挽澜宗而言远远是利大于弊。
方才与丹阙她们讲过两族旧事后，她猛然意识到了关键所在。
上辈子她做帝君时，被弹劾最多的一点，便是娶了妖族为妻，还将之立为皇后。
即便她深爱丹阙，可两族之间积怨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绝大多数人族自出生起，甚至就被教导“妖魔”是同一类。
毫不夸张地说，“排斥妖族”是人族大势所向，挽澜宗又恰好位于水路枢纽，世代要做众仙门的生意，自然不敢跳出来支持她这样的帝君。
但大势是大势，决定挽澜宗走向何方的，也并非只有宗主一人，至少现在，她暂时还没有摸清宗主本人对于妖族的看法。
前世她完全不知道母族的存在，便也失去了这个交流机会，如今既然知晓，若能从现在就争取……
“不知姨母可曾听闻过桃天玑与冥灵仙子？”她先行试探。
“……是三百年前灾年之际，于人界悬壶济世的两位大妖。”宗主敛了笑容，换上严肃的神情，“你怎会知晓她们？”
“我带着先帝诏书自灵鸢城出逃，遭遇刺客追杀，奄奄一息之时，正是她们庇护的妖族救了我。”轩憬说话时，将衣带解下，露出已经愈合的斑驳伤痕，“也是她们念着我年纪小，不放心我独自离山，一路悄悄跟随，不惜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也要入挽澜郡护我！”
这番话，放在上辈子确实是发生过的，即便不是挽澜郡，因而她编造起来也得以真情实感，十分诚恳。
“既然如此，姨母猜那两位红衣女子便是你的妖族恩人了。”宗主道，语气稍缓，“但你应当知晓，除魔事关重大，若有妖族参与，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不管是不是挽澜宗的疏忽，最终的黑锅与脏水都将指向妖族！”
“……这便是对的么？”轩憬沉声，“我阅遍人界史书，不管是皇宫藏书阁的正史，还是民间野史，都曾有过两族和睦相处的过往，人族的过错不该算到妖族身上。”
“你能同姨母解释，可你无法向全天下解释！”宗主叹道，“即便姨母答应你，那些长老也定会竭力反对。更何况，你现在尚是在逃皇女，而非人族帝君，现下便与妖族作伴，日后必定会成为阻碍！”
“我都知晓，姨母。”轩憬平静地看着她，“但真正的‘大势’不该是如此。您方才也说过，灾年来临时，有妖族在悬壶济世，难道人族为了顺应‘大势’，就该以仇怨报答救命之恩么？”
说到这，她自嘲似的笑了笑：“那么，我是不是该选择手刃一路相护的救命恩人，才算是顺应人族‘大势’？！”
“轩憬！”宗主脸色顿变，“慎言！”
轩憬要的就是这两个字。
“两年之内，我必将登基，成为人界新的帝君。”她凝视宗主的双眼，坚定道，“姨母和挽澜宗所求一切，适时我都会想办法满足。只希望能以此次机会，来打破这所谓正确的‘大势’！”
她到底是做过帝君的人，即便以少女之姿说这番话，也会不自觉地放出自己的气势。
觉察到逼人的剑意悄无声息笼罩过来，宗主一惊，动了动唇，竟说不出一句话，仿佛脖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
直到轩憬无意收起气势，她才缓过气来，目光亦变得复杂。
“……你远比姨母想象得要强大。”良久，宗主缓缓开口，声音如同脱力一般虚弱，“时辰不早，你且先回去歇息罢。长老们那里，姨母会帮你想办法。”
向姨母道了谢，轩憬易容出门后，还没走出院子，夜色中就溜达过来一团漆黑，蹭了蹭她的裙摆。
她笑着蹲下，顺着猫毛抚下去，手法轻而慢，那猫舒服地发出咕噜声，甚至悠悠竖起尾巴。
“下回给你带小鱼干。”轩憬还惦记着给丹阙回讯，向猫保证完，便快步离开掌门居。
-
挽澜宗，种植花果的桃源庄内。
丹阙刚掰出一片蜜柚准备尝，忽觉袖中温热，讶然将柚瓣放下，拿出传讯鹤。
梵幽正吃着葡萄，见状也忙凑过来：“唔？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丹阙摇头，轻轻捏了一下传讯鹤。
这只是普通的传讯鹤，并没有写什么暗号，她单纯为了更方便得到通知，才将之交给轩憬。
“嘤。”
……然而传讯鹤中竟再次传出了狐狸叫。
不同于初次的羞赧和无措，这回甚至充满了愉悦与自信。
“我就说刚才哪里来的狐狸叫，原来是她啊！”梵幽瞪大了眼睛，“她这……什么意思啊？能不能好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