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词不算太好, 字里行间铺垫分离。
要不是如此,沈霏微当年也不会在预感离别的前夕, 在众多能倒背如流的歌词里,择出了那一句。
所以它必须是最后一次,预示结束,也预示开演。
“那以后听什么呢,十一。”沈霏微好整以暇地问。
开车的人目不斜视,漂亮的十指牢牢把控在方向盘上,下巴微努, 说:“你挑吧。”
她把选择权交由沈霏微, 彻里彻外地交出去。
“听听以前的那种甜歌啊,你不是很擅长找吗。”沈霏微是在揶揄, 也是暗示。
甜歌么,怎么甜?
是你情我愿,情意绵绵, 不光调子平缓, 歌词舒心, 唱腔也温柔。
“我会找找看。”谈惜归如今无暇腾出手,也只能先答应。
“那你尽快。”沈霏微像是拥有至上权利的甲方,迫不及待地催促时间,却也没给出具体时限。
萝瑞庄园在城郊,从翡翠兰花园过去, 路途稍显遥远。
无需任何请柬, 沈霏微在车上还半梦半醒的, 人已经到庄园里面了。
车停好, 谈惜归也没叫醒她,而是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 坐在车里一声不吭地看起资讯。
有人陪在一旁,倒也不算无趣。
凛冬时节,即使没有下雪,车外也还是寒凉。
车里的温度刚刚好,播放的音乐温柔舒缓,像极伴睡的旋律。
大概是在二十分钟后,车窗被人在外边敲了一下。
后排的杜宾猛地挺起身,机警望向窗外,尾巴轻飘飘晃着,摆得很克制,似乎在恪守着某种规则。
谈知韶裹紧大衣站在车外,微微躬身往窗里打量。
早在谈惜归刚进庄园不久,谈知韶就在主屋边上的茶厅里瞥见了这辆车。
她原是想等谈惜归过去的,没想到等了半晌也没见着人,索性过来看上一眼。
谈惜归降下一点车窗,恰好能令一双眼与谈知韶毫无间隔地对视。
但谈知韶的目光越过她,看向了坐在副驾座上的人,随之一阵沉默,她总算知道谈惜归为什么没有下车了。
那斜倚车门的人无动于衷地睡着,养得很漂亮的头发遮在脸侧,显得格外恬雅。
谈知韶多看了数秒才认出来,这是当年她在春岗见过的另一个孩子,是被谈惜归叫作姐姐的那一位。
六年太久,时间从不会在人身上悄无声息地流逝,它总会遗留痕迹,要么是在眉眼上,要么是口鼻,再或者身量,诸如此类。
她的印象太深刻了,这还有赖于谈惜归。
她记得谈惜归当年是如何亦步亦趋跟在对方后面的,记得谈惜归定定打在对方身上的目光,亦记得谈惜归流泪的缘由。
所以谈知韶能认出沈霏微,实则是必然。
谈知韶此前还不明白,不喜出席任何盛宴的谈惜归,为何会愿意替她接下费茕声的邀请函,又为何愿意代她出面。
原来是有故人越洋而来。
或许,单单“故人”二字,远不能诠释所有。
车窗里,谈惜归将食指抵在唇前,做出一个噤声的姿势。
谈知韶便一如对方希望的那样,一句话也没有说,没有惊醒沉睡中的那一人。
良久,她无声地笑了一下,碰碰降落小半的车窗,继而往外指去,示意自己先行离开。
谈惜归在车内颔首。
车窗继而升回原位,外边的人影姗姗行远,消失在宽敞的车库口。
沈霏微前些天忙得日夜颠倒,如今松懈下来,一不留神就跌入梦中,连车窗开了又闭都不曾察觉。
她只是嗜睡,却从来不喜囤积工作,否则在琴良桥的那几年,又怎能稳坐年级榜首位。
她依旧惯于在第一时间处理完所有事务,为此才能空出闲时,做些其它事,就比如应邀前来。
谈惜归动作很轻地解开安全带,偏头打量邻座的人,她突然想,如果她当年有向舒以情请教画画就好了。
好在,即便没有画笔,也不懂画技,她也能凭目光临摹,将沈霏微熟睡的模样记录下来。
上一次看到对方这般熟睡,已经是在春岗的时候了。
那时她和沈霏微二人总像惊弓之鸟,在外至多能容一人假寐,于是她惯常身携耳机,装作在听听力,好让沈霏微能安心地挨着她睡。
其实在很多时候,她耳机里播放的不是听力,而是单曲循环的音乐,一些当时流行的小甜歌。
偶尔沈霏微将她的一只耳机取走,她便快速切换播放曲目,做到滴水不漏。
只是后来沈霏微说到要听歌,她放在列表深处的一些曲目,才终于藏无可藏。
如今也是一睡一醒,恍然梦回春岗。
但也仅是遽然一梦,毕竟如今两人已无需再像惊弓之鸟,谈惜归的手边,也再无有线耳机。
过了一阵,边上的人窸窸窣窣一动,睡眼睁开,有些迷瞪瞪地问:“到了?”
这一句话,像是什么特别指令,安静了许久的杜宾终于浅吠一声,动作幅度随即大了不少。
车正对着库门,库门外很亮,两处光线对比鲜明,沈霏微不由得眯眼,没等谈惜归回答,就已经明确了答案。
这必然是萝瑞庄园的车库,库中名车不少,有一些,沈霏微曾在某些野媒的报道中看到过一眼,它们和谈知韶相伴着出现。
“看你睡着,就没叫你。”谈惜归褪下手套,随意地丢到扶手箱里。
“到多久了?”沈霏微解开安全带,捋了几下头发。
“刚到。”谈惜归面不改色。
沈霏微狐疑地看过去,倒不是不信谈惜归,只觉得自己不会醒得如此适时。
她假意信了,歪着头问:“那还要准备什么吗,还是直接下车?”
谈惜归打开车门,刚将腿迈出去,蓦地一顿,回头问:“你要见见我姨吗。”
稍稍停顿,她将名字补充齐全:“谈知韶。”
其实刚到A国的时候,沈霏微就打定主意要见谈知韶了,不论是以何种方式。
她既已打算要温和地打破平衡,那必然得先从十一的身边人入手。
只是,当时她企划好的碰面被一通打乱,在十一的介入下,两人的重逢变得更加直接,更加迅捷。
但那也完全怪不了十一,是她不够周全,算漏了那一茬。
幸好被动的局面并未维持很久,她还有足够多的砝码可以一一添加。
沈霏微索性问:“你引见?”
来都来了,总归要见上一面。
谈惜归没提刚才谈知韶已经露过面的事,权当是为两人六年后的初见进行引见。
毕竟刚才沈霏微是睡着的,那种情况下的碰面显得很不对等,沈霏微如果知道,难免会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懊悔。
“好。”谈惜归答应下来,转身打开了后座的门,把杜宾从里面放出来。
杜宾一跃而出,抖了一下身,扭头自己把落在脚垫上的牵引绳叼出来了,十分灵性。
谈惜归给春套上牵引绳,又戴好止吠器,省得吓着应邀前来的贵客们。
春乖乖站立,一通穿戴齐全,竟更显威风,好在两只耳仍是软趴趴地垂着,模样格外温驯,只有体魄骇人。
沈霏微还在车里坐着,她歪身往谈惜归那边看,此时神思已渐渐回笼,没那么迷糊了。
过会她也下了车,从车前绕到谈惜归身边,弯腰摸了两下春的脑袋。
谈惜归将牵引绳递出去,说:“你要牵它试试吗。”
沈霏微一下就想起那天撞见的一幕,就是这只杜宾,将它的保姆一下遛到了百米外。
她迎着春澄澈黝黑的眼,不曾想在其主人面前时,对方竟会这么讲礼貌。
“它不会乱跑,很听话。”谈惜归仿佛在说另一只狗。
沈霏微姑且信了,接过去说:“那我试试。”
没想到正如谈惜归所言,春还真的没有胡蹦乱蹿,只虎虎生威地走在前,有种诡异的克制感。
从车库出去,两人直奔庄园主屋。
谈姥素来信鬼神、敬鬼神,她岁数已高,今年经仙姑一算,寿宴不宜大办,所以此次发出去的请柬不多,庄园也不如以往吵闹,远远见不到几个生面孔。
人少,且又都是熟人,一切便从简了,甚至不以祝寿为由,请柬上写的仅为邀请品酒。
主屋外的草坪上摆置了桌椅,有人坐在桌边闲聊,在看见谈惜归时,纷纷起身寒暄。
来客多是谈知韶的同辈,还有一些应当是谈姥的老友,没几个心浮鲁莽的后生。
谈惜归很得体地同众人交谈了几句,语气不冷不热,她通达谙练,再无一丝稚嫩。
“这位是?”有人好奇询问。
“鎏听,沈霏微,以后有需要可以联系。”谈惜归的言辞不改简练,但态度转变得极为温和,其中体贴显而易见。
“幸会。”沈霏微噙笑颔首,姿态落落大方。
鎏听搬迁总部的举动不说野心勃勃,但也足够大胆,早在前些日子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众人接下沈霏微的名片,不单是为给谈惜归面子,更是因为鎏听本身。
沈霏微并未多言,在处事待人上,她素来能做到尽善尽美,单是平平常常的几句话,就能引得一众名流交口称赞。
谈惜归适时开口:“各位随意,我进屋见见姥姥。”
众人纷纷坐回原处,继续畅谈。
春早就待不住了,要不是被牵着,怕已经蹿出二十里外。
沈霏微将绳子缩短,转身时迎上谈惜归的目光。
在今天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种种可能都已在脑海中预演过一遍,但此时真要见那二位,她又没来由地失了那份坦然自若,怀疑自己还未处在最佳姿态。
但沈霏微只是将唇埋进毛领内,不着痕迹地轻吸一口气,眼弯弯的,似乎很镇定。
“走啊。”
主屋明亮,谈知韶就坐在谈萝瑞边上,温声问母亲可还有其它需要完善之处。
谈萝瑞岁数已高,人却依旧精神,她穿着绣了金凤的袄子,鼻梁上架着一只单边眼镜,气质尤为优雅。
她没应声,平和地望着远处,像在辨认来人,然后招手说:“惜归,来。”
谈知韶回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沈霏微,迎上去说:“如果没记错,你是十五。”
她随和一笑,秉持着和待外人不同的温柔态度,又说:“十五,许久不见。”
当年熟知沈霏微就是沈十五的那些人,已久久地断了联络。
这个名字,除了云婷和舒以情,鲜少还会有人特地提起。
沈霏微失了先手,短暂一怔,不紧不慢地应声说:“好久不见,谈阿姨。”
走在前的谈惜归也一失神,没想到谈知韶竟会主动示好,根本无需她引见。
谈知韶瞄见沈霏微手里的礼盒,会意打趣,“来了怎么还带礼物,这只是品酒宴。”
“给奶奶的。”沈霏微坦言,称呼得很是亲切。
谈知韶便将沈霏微手里的狗绳拿了过去,蹲下将锁扣解开,往春身侧轻拍,说了声“去”。
那体型庞大的杜宾,旋风一般冲了出去,终于脱离牵制。
沈霏微愣住,想到外边坐着许多人,又看了弯腰站在谈萝瑞身边低声说话的谈惜归一眼,诧异问:“这样可以吗。”
“可以。”谈知韶把牵引绳卷起来放到一边,“它很有礼貌,不会往人堆里跑,而且戴了止吠器,不会喊叫。”
她话音微滞,在前边招手令沈霏微跟上,不紧不慢地将人带到谈萝瑞面前。
沈霏微拿着礼盒,这些年练就的伶牙俐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施展。
又是谈知韶先开的口,她并未犹豫,便温声介绍:“妈,这是十五。”
就好似,她们曾提起过无数次这个名字,所以如今说起时,没有丁点生硬突兀。
沈霏微顺势递出礼物盒,心知对方有所忌讳,特意不提及寿辰,所以只说:“奶奶,我带了见面礼,还请笑纳。”
谈萝瑞的一口金流话,说得比谈知韶更要标准,她腔调幽慢,注视着沈霏微说:“生得多靓,多乖滑。”
她接了礼物,又说:“下次来再带礼物,我就不收了。”
“下不为例。”沈霏微露笑,“是金流的秋茶铁观音,香气很足,也爽口。”
“多细心,好会选,知道我爱喝金流茶。”谈萝瑞大方夸赞。
“您喜欢就好。”沈霏微的确擅长投其所好,毕竟除手脚功夫外,云婷最常教的,也就这个了。
谈知韶知道“十五”这个称呼略显唐突,在边上解释:“我刚带惜归回来的那阵子,有说起过你,后来也偶尔会问起你。你和云婷她们,是惜归在那边为数不多的牵挂,其实我不想她因为我,就和那边的亲友疏远了。”
她眼波柔和,“看你们如今还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沈霏微如今怀着的可并非亲友的心思,但她不声张,只怡然一笑,撩了谈惜归一眼,慢声说:“好着呢。”
“惜归,带十五出去转转?”谈知韶提议。
谈惜归看向沈霏微,被刚才那一眼拨乱心律,顺其自然地问:“走走吗,看看春蹿到哪去了。”
沈霏微颔首说好。
萝瑞庄园占地广,湖泊清澈如镜,有白鸭浮水而过,花园也是悉心打理过的,四处透露着一丝不苟的谈家特质。
在见到谈知韶和谈萝瑞后,沈霏微便没那么吃味了,她们二人与十一有着许多并不多见的共性,血脉牵连显而易见。
沈霏微望向远处,设想着十一以往的居住痕迹,眉梢微挑,说:“我以为她们不会提起我。”
“会的。”谈惜归吹了声口哨,转头没什么表情地说:“在她们眼里,我来之后常常心不在焉,像是人过来,魂没过来。”
像是一句没什么营养的冷笑话,但只有说者清楚,里面真真假假各有几分。
心不在焉的源头,无非就在大洋彼岸。
多半就是意识到这,谈知韶偶尔会隐晦曲折地问及种种,问及春岗,问及云婷和舒以情,问及沈十五。
最后,谈知韶终于锚定关键。
沈霏微对此心知肚明,她就是被锚固住的那一个点。
“魂不守舍。”沈霏微来了一句总结。
“对。”
沈霏微掂量着,这算徐徐加码,还是算直接洞穿心坎的一击?
她眉一抬,笑说:“那你要留心守住,别让谈姨再担心了。”
“现在还用守吗,它又不会再溜出去了。”谈惜归微微偏头,说起戏言来还是一如从前,语气淡淡的,只是不再孩子气,变得很慎重认真。
远处,春听见口哨声飞跑而来,耳朵随着步伐扑棱,它身后草絮乱飞,可见奔势有多急,可惜嘴巴被圈住了,吠不出声。
临近开宴,两人才回到主屋。
席上已坐了不少人,贴了标签的酒桶在不远处高高垒起,全是庄园的自酿酒。
沈霏微坐下时,恰好看到费茕声进场,费茕声一双眼隐隐放亮,根本藏不住对萝瑞庄园自酿酒的向往。
两人冷不丁对视上了。
费茕声停下脚步,忽然不知道身在何处,转而又觉得很合理,毕竟那两人,早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熟稔起来了。
宴上又是推杯换盏,好在萝瑞庄园的酒并不辛辣,它更多的是浓郁果香,轻易不会醉人。
不过沈霏微好像低估了谈惜归的酒量,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喝酒,真醉假醉,一概不知。
沈霏微礼貌推却,委婉对身边人说自己想出去吹吹风,回头时,果不其然看见十一脚步稍显飘忽地跟了出来。
屋外风大,谈惜归的脸被凌乱黑发遮了大半,只隐约能在发丝间,瞧见些许不清不楚的酡红。
她微微张着唇,似有话说。
沈霏微停住不动,喊了一声“十一”。
谈惜归走向沈霏微,不知道是不是因双眼被头发半掩,从发丝间穿出来的目光含混萎靡。
过很久,她才用很慢的声音说:“其实,我生日应该是一月五号。”
这话来得有点突兀。
沈霏微想,她大概也被酒意糊了神思,竟花了几秒才明白大意。
这是谈姥的寿辰,十一联想到生日,明明一点也不突兀。
这么看,在过去的几年,她根本没有为十一庆祝过一个真正的生日,每每都是晚一天,是阮思田和邓玲竹捡到十一的那天。
“现在知道了,下个月是吧,我不会忘。”沈霏微伸手拨开对方散乱的黑发,遽然一愣。
谈惜归一双眼根本不含醉意,甚至清醒如猎隼。
太清醒了,只眼梢的浅淡绯红,在为她仗义执言,又或许是为虎作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