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手一一上场, 又一一皮破肉烂地离去,伤不是勋章, 获胜才有勋章。
比起角逐,他们的战斗更像厮杀,在里面,竭尽全力才是制胜法则。
场内那小小一处八角笼,是金流、是春岗,乃至这整片土地的缩影,这里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很快, 压轴的那位就要上场。
沈霏微摘下单边耳机, 再次将目光投至场上,她要看看, 所谓的首秀会不会只是举办方敛财的噱头。
上一轮选手下场后,等候处有人慢慢走出。
距离远了,很难看清选手面容, 幸好场地上方悬了一块屏幕。
在看清拳手相貌的那刻, 沈霏微如被雷劈。
实话说, 外国人的相貌她并不能完全分清,但因为这张脸她重重复复看过许多遍,所以一下就认出来了。
这是名单上的罪犯之一。
只是这个人很早就被排除嫌疑,后来舒以情和云婷也便不再追踪他的行迹,没想到此人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春岗。
沈霏微头皮发麻, 所有感官都被紧急调动, 心跳快要突破阈值。
她忍不住想, 难道当时排除嫌疑, 是排错了吗。
不可能啊。
如果说这是一场狩猎游戏,沈霏微不觉得, 那位心有忌惮的刽子手会亲自上场,尤其还以如此醒目的方式。
不光沈霏微,同排的阮别愁、云婷和舒以情也注意到了,三个人的神色在这刻都出现了类似的变化。
没人料到。
云婷很快低头,用手机发出一条信息,然后起身说:“走了。”
沈霏微还定定的,被阮别愁不怎么用力地拉了一下,才堪堪起身。
“先走,这里有别人照看。”舒以情冷声。
沈霏微面色惨白地点头,压下帽子将脸盖好,一言不发地跟了出去。
迈出场地的瞬间,挟了泥腥味的凉风撞上面庞。
沈霏微一个激灵,稍稍清醒了些许,回头看向云婷说:“难道真的是他?”
云婷摇头,万分笃定地说:“我还是保持原来的看法。”
舒以情没有表示,看来想法一样。
那个人的出现实在是太突然了,沈霏微已经拿不准主意。
这场雨来得也突然,通道边上比刚才多出几个伞桶,想必是临时准备的。
阮别愁撑开黑伞,遮向沈霏微发顶,说:“姐姐,得站近点。”
两人靠近,一齐踏到雨下,伞面吵得好像鞭炮在头上炸开。
沈霏微的慌乱被雨声击散,她心想也是,怎么可能会是那个人。
不过来的这位也不容小觑,对方一定抱有目的。
回去路上,云婷和舒以情都没怎么说话,毕竟刚刚冒头的新星拳手,说不定是下城新的变数。
老实话,云婷和舒以情,乃至她们背后各自的组织,究竟怀有什么样的最终目的,沈霏微到现在还是没法完全猜透。
她只隐约觉得,众人多年的潜伏和隐忍,不只是为了下城。
到家无非就是洗漱躺下,还好,现在沈霏微就算睡不着,也练就了一身不会翻来覆去的本事,全赖阮别愁早些时候总喜欢在她耳边数星星。
翌日一如平常,以为的兵荒马乱根本没有出现,沈霏微和阮别愁又跟着林曳的车去了琴良桥。
沈霏微白天容易犯困,尤其她位置靠窗,那艳阳一照,她就冒起懒劲。
前桌的人一直在往后仰椅子腿,大约是仰过头了,连人带椅摔在地上,途中还撞歪了沈霏微的书桌。
沈霏微在走神,霎时间以为昨天那男的又来找事,便抬头看了眼,迎上了前桌满怀歉意的笑。
再看,那男生座位上还是空的,人依旧没来。
是在最后一堂课开始前,男生才鼻青脸肿地到了。他挡着脸,怒火冲天地跑进教室,可在瞥了沈霏微一眼后,又跟缩头乌龟似的。
其实向沈霏微表白的人有很多,只是沈霏微向来一视同仁,饶是美女帅哥,也不会多施一眼。
今天是个例外,只因为那个人鼻青脸肿的样子太滑稽了。
前桌歪身向后,小声说:“其实我刚刚在楼下就看见他了,他大概觉得掉面子吧,迟迟不敢上来。”
“喜欢我可不掉面子,不过被打成这样,是挺掉面子的。”沈霏微笑说。
“好像是被个低年级的教训了,他昨天没来,是在躲呢,今天没躲开。”前桌憋不住笑,“面子主要丢在这。”
沈霏微挺意外,不说盯得紧,但每每有新人入校,她总会特地留意。
低年级什么时候也有那么厉害的角色了。
前桌本来还想多搭讪几句,但看沈霏微咬着笔杆心思全不在这,只好讪讪地坐了回去。
在琴良桥几年,沈霏微根本没有可以称作是朋友的社交对象,她总能三言两句地打消对方深交的念头。
不是故作高冷,只是她人还在春岗一天,就一天不敢把其他人卷进旋涡。
临放学,沈霏微看到,那个男生经过她身边时,很幽怨地斜过来一眼,有点莫名其妙。
对方没停步,从后门直接离开教室。其实他走前门更近,特地走一趟,就是为了那幽怨一眼。
沈霏微还困惑着,就听到窗外有人喊她。
“姐姐。”
阮别愁又来了,全然没把沈霏微的话放在心上,但把人放心里了。
沈霏微也不出去,就托着下巴在窗里看。她始终没法朝外边那人严肃地表明怒意,就好像一簇烧不起来的火,被对方直勾勾的眼波一刮,就熄了。
其实娇这个形容,和阮别愁搭不上任何关系,偏偏对方发出“姐姐”这个音时,那逐一变轻的咬字,听在沈霏微耳里,真的很像撒娇。
沈霏微盯着窗外的人,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多年共处,她眼睁睁看着十一像只离群索居的兽,逐渐获得社会化的一面,又渐渐的,她看到,十一能在各种复杂关系中,游刃有余地处理问题。
但偏偏,一旦出没在她面前,十一那泯灭的坏习性,就会像死灰复燃一样再次呈现。
窗外的人喊完姐姐就不出声了,左肩上撘着包,那帆布背带的上方,是利落得毫无层次的一刀切短发。
头发毫无弧度地垂落,显得尤为凛冽,偏巧阮别愁面色安静,气质格外矛盾。
“不是让你别来么。”沈霏微挺无奈。
阮别愁将手撘在窗边,模样静到了无动于衷的地步,似乎对其它事情都漠不关心。
“回去了么。”
沈霏微看到,阮别愁手指的关节略微泛红,明显是擦伤了。
她眉一抬,“手怎么了。”
“摔了。”阮别愁缩回手,未必是故意让沈霏微看到伤口的,却是真的不想给她多看。
“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有哪伤着了?”沈霏微不疑有它,把桌上物件随意拾掇了一下,便拿着包出去了。
“没别的了。”阮别愁跟着走,从双耳往下延伸的耳机线晃晃悠悠。
沈霏微走在前头,双臂抬高往后伸展着,一截白却有力的后腰无意展露。
明明看到过许多次,阮别愁的脚步却无知无觉地慢了一拍,就好像被拉弯的弓弹了心头。
她意识到,沈霏微的后腰,就是那截弓。
不过她也就只意识到这,她不知道那吐绿抽芽的雀跃,究竟蕴藏着什么样的涵义。
回过神,阮别愁往前面一步,轻悠悠地拉住沈霏微翘起的衣摆,往下一拽。
沈霏微回头,“哦,没事,只是校服短了。”
阮别愁不露声色,如今不用扎头发,不必再扎歪,再不会给人歪头的错觉。
却还是乖,一种在钝感中秘藏凛冽的乖。
校门外的车上,林曳正在和人通电话。
林曳的语气不算和善,但她声音偏软,就算放狠话,也不会显得太狠厉。
林曳飞快朝打开的车门睨去一眼,没就此打住,冷冷地说:“我怎么知道人是打哪来的,我就只管那两条路,再厉害也不是八眼蜘蛛,没那么神通广大。”
沈霏微不出声地坐上车。
车门合拢,林曳声音更大,“需要排查的人太多了,不能单我出力吧。”
对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气得林曳冷哼一声。
林曳又说:“高台那个也满是疑点,他身边不是还有个人么,那个人也查不到?普普通通的海外员工?你自己想想,这可能么。”
这会,沈霏微终于听明白了,林曳在和人聊昨晚那场拳击秀。
过不久,林曳终于挂断电话,赶紧切了首舒缓点歌平复情绪,说:“昨晚回去,你们没出岔子吧?”
“没。”沈霏微说。
林曳点头,油门一踩就把车开了出去,不再多说别的。
在春岗几年,除了上下学路上,其实沈霏微鲜少能碰到林曳,还是后来才从云婷口中听说,林曳也是她们自己人。
林曳是厉害的,她在春岗算得上白手起家,不曾借助背后半点势力,硬生生把自己嵌进了春岗的西城,从而拿到西市的话语权。
回到下城,林曳看影楼的门开着,有些诧异地朝里打量,“稀奇,今天怎么开张了。”
沈霏微也纳闷,要云婷开张,那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毕竟多年过去,她也没见到这地方进过几个客。
不过,在看到里边一闪而过的身影时,她的好奇便成冷水一斛,泼得她心口拔凉。
林曳也看到了,收回目光说:“你们下车吧。”
阮别愁打开车门,踩着脚踏下去,神色自然地迈进屋里。
沈霏微后面进门,和那笑着走出来的红发男打了个照面。
红发男操着一口流利外语,似乎是极小众的P国语言,弹舌弹得,就跟舌根装了簧片一样。
沈霏微认得出是P国语言,却听不懂,不料云婷竟在一边应答如流。
红发男是独自过来的,土拨鼠一样另一人不知道上哪去了。
令沈霏微心下稍稍一松的是,此人的目光从始至终从未在她身上停留,而是和云婷相谈甚欢地走了出去。
云婷手上罕见地捧着相机,那沉甸甸的机器被保养得很好,和新开封的没有两样。她和沈霏微擦肩而过前,留下一句话:“出门外拍,你们上去吃饭吧。”
沈霏微点头,和阮别愁关门上楼。
厨房里,舒以情很不娴熟地盛菜,她拿了个提盘夹,像夹雷那样,慎重又小心地把菜盘从蒸锅里提了出来。
沈霏微瞧了一眼,思索柜子里的止泻药还够不够数。
还好,那菜一看就不是舒以情做的,药省了。
舒以情端好菜,淡声说:“那个人叫佩利,P国来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辍学大学生,具体生活轨迹不好追溯,不过明显是收钱做事。”
“另一个怎么没跟在他边上?”沈霏微问。
“另一个是普通公司的员工,昨天夜里出城了,原路返回P国,两人在这之前似乎没有交集。”舒以情又转进厨房,过会儿将一张湿的擦桌布丢到了餐桌上。
阮别愁从卧室出来,拿起桌布说:“那他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问到点子上了。
舒以情坐下说:“我们要查的那群人藏得很深,他们有几个交易点,除了春岗,其他都在海外,看来这次交易,他们终于打算在春岗开展。”
“这难道是交易前的排查?”沈霏微寻思。
“说不准。”舒以情摇头,“不过云婷的影楼确实太显眼了,首当其冲。”
倒也是,在春岗这地方,云婷的影楼简直是鹤立鸡群,尤其店门还不常开,就像本意不是为了吃这一口饭。
“婷姐怎么说?”沈霏微想起刚才那相机,甚至怀疑云婷是不是真的会摄影。
毕竟她从来没见到过云婷拍摄的样子,成片倒是看过不少,有模有样,挺有审美。
“说瓶颈期,拍不出满意的,索性关门了,不想在商业艺术照上消磨灵气。”舒以情说。
过于平淡的语气,又过于离谱的陈述。
但这的确很像云婷会说的话,云婷那三寸不烂之舌,鬼话都讲得能被人信。
“可那个人要外拍,婷姐真的会吗。”沈霏微走去洗手,甩了两下水才想起来,阮别愁的手背有伤。
舒以情从容不迫,“等她回来,叫她给你拍一张,不就知道了。”
沈霏微还挺乐意,她就喜欢拍照。她擦干手,看阮别愁面色不改地冲手,那只结了浅浅一层痂的伤,在水流冲击下越发显眼。
想必是疼的。
在训练场三年,沈霏微也不免受伤,只是她不爱忍痛,疼了就要歇,还哼哼唧唧,任云婷怎么喊,也不带动弹。
不像阮十一,身上有一股外人看不到的韧劲,好像刀枪不入。
沈霏微突然握上十一的手腕,在对方直白地注视下,转身说:“药还得我帮着涂?手呢,长哪去了。”
话音一落,她尤像挖苦地补上半句,“哦,不是没长手,是伤着了。”
阮别愁跟着她走,等酒精沾在皮肤上,才有少许动容,极轻地嘶了一声。
什么刀枪不入,不过是血肉之躯。
沈霏微轻哼,“刚才冲凉水的时候,不是挺能耐的么。”
“疼。”阮别愁出声。
“疼?”沈霏微笑了,“哭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