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落架刚沾到跑道,于丛就低头开了手机。
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整个中午都在跟姜清昼没话找话,只在飞行途中停歇了一个小时。
姜清昼从会展后续聊到了核桃路的停车位,最后打了电话过来:“你怎么了?”
于丛心脏猛跳,在没什么人的出口站定,说不出想问的事。
“家里有什么事?”姜清昼意外温和,简直算是循循善诱。
于丛认真考虑了一会,挑了根看上去很结实的承重柱靠着。
“姜清昼,你来过我老家?”于丛声音渐低,不太确定。
姜清昼静了几秒,有种被抓包的心虚:“跟你说过我去过了。”
“哦。”于丛轻声回答,心里有点沉,“什么时候啊?”
姜清昼过了会才回答:“忘了。”
于丛不说话了,窸窸窣窣地扯羽绒服下摆,眼前偶尔走过几个旅客,更显得萧索。
姜清昼在电话里叫他:“于丛。”
声音有点飘忽,好像也不确定,透着点不安和惶然。
“你说话。”姜清昼低声说,带着于丛没感受过的、态度很低的诚恳。
“说什么?”于丛问他。
姜清昼有一秒钟质疑过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无足轻重的谎,为什么会说——忘了。
他当然能记得每次到达那个沿海小城的时刻,起先是夏天,后来姜清昼学聪明了一点,懂得在春节的时候上门。
不过还是扑了空。
那座城市不大但热闹,姜清昼却总觉得孤立无援,记忆里的景象变成了酷寒和荒芜。
姜清昼还不算明白,撒谎究竟是不愿意让于丛知情,还是对那些年晦暗、隐而不显的痛苦的逃避。
“说话。”姜清昼说,“说什么都行。”
于丛抿着嘴,什么都没说。
姜清昼语气放软了一点:“你不说话,我感觉很不真实。”
“我有点想你。”于丛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委屈,如同无数次在姜清昼睡眠里萦绕不去那样,“你要是在就好了。”
姜清昼语气变得无措:“我明天就过去了。”
“你会来吗?”
他觉得被时间撕开的裂口有愈合的迹象:“会的。”
于丛没什么出息地在出租车上哭了一会。
他哭得不明显,眼眶很红,盯着窗外吸鼻子,没两分钟司机便递了盒纸过来。
司机在后视镜里十分谨慎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于丛轻声说谢谢,抽了张焉了吧唧的纸巾。
到了酒店,那些挥之不散的难过才好些,他给姜清昼发了定位,又跟杜楠说了一声。
客房朝西,窗外隔五十米就是一个即将动工的庙会入口,小公园门口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堆招牌,于丛愣了愣,给杜楠打电话。
天黑下来,杜楠的背景音终于不再是工地,变成了碗筷碰撞的动静,像是一大伙人正在吃饭。
“到了?”杜楠挑了个僻静的位置。
于丛有点想笑:“你是真的牛,你定的房间楼下就是那个小工程,我可以在房间里监工。”
“真的?”杜楠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这么近啊。”
于丛拔了门卡,慢慢往外走:“你要先看一眼吗?我到楼下给你拍视频。”
杜楠犹豫了几秒,直接出了门。
“你去呗,大概多久啊?我一会打给你?”杜楠在马路边蹲下,数着地上的烟屁股,“有人在那吗?”
于丛过了马路,往这个沿街的小公园里看去,气温很低,看不见一个人影。
“没人。”于丛口气有点不放心,“材料已经搬过来了。”
杜楠啧了声:“心这么大?”
于丛仰起脸,往四周看了看:“没事,到处都是监控。”
“我还以为他们会睡在那。”杜楠干脆坐在石阶上,寒风呼呼地刮过来,脸和屁股都凉飕飕的。
“没必要吧。”于丛绕过一面已经搭好的桁架,瞥了眼远处的发电机,“有点夸张了啊,杜工。”
杜楠乐了:“你最近心情很好啊?”
于丛莫名其妙:“什么?”
“你跟姜清昼和好了。”杜楠说了个肯定句,“他那展看上去挺厉害的。”
“你又没来。”
杜楠有点不爽:“我没来我也参与了啊,你忘了我陪着你去求人场地了?”
于丛想起来,没松口:“又不是你和我求来的。”
杜楠感慨:“哎——阶级是真理,懂?”
于丛无声笑了笑,没说什么,沿着外围走,有一搭没一搭地检查已经放好的装置,中间有段挂灯笼的小道,灯笼还没系上,木桩子已经摆了十几米,和年底他去挑的木料是同一批。
“我也是这几年才发现的。”杜楠被冻得屁股发麻,“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事能用钱解决,剩下百分之十的事要靠阶级解决,那我们这个台阶就是解决我们这个台阶的事,我们也有能做的事啊,对不对,比如修理陆小花。”
于丛打断他:“诶,有个问题。”
“你说。”杜楠严肃起来。
“他们木头搭好了没固定啊。”于丛有点惊讶,“来几个人就能搬走。”
杜楠顿了下:“我特么和他说几回了。”
于丛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转过身看了看被丢在草丛里的钢架,伸手碰了碰准备架灯笼的圆柱,不太规整,为了新春气氛还贴了几张大红的窗花。
“你先等等。”杜楠想了想才说,“我打电话让他们过去…”
话音没落,一声闷响打断了他。
咚——
杜楠正要从地上站起来,愣在原地,五脏六腑跟着震了下,连腿都软了,抖着声音问:“于丛?”
姜清昼在南加时没怎么进过医院。
一是小病大多能忍,二是排队的时间太长,等轮到他,病大概已经好了。
国内的医院有个特别的地方,消毒水的味道很重,这种气息带着无形的、严峻的压迫感,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杜楠赶过来的时候接近早晨,一眼就看见坐在不锈钢长椅上的人。
姜清昼脸上没什么血色,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搭在膝盖上的手在微微发颤,眼睛里带点血丝。
杜楠表情很难看,对着他说不出话来。
角落里站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焦急地喊他:“楠哥。”
施工队的人把他围在墙角,脸色很愧疚。
“这次是我们的问题。”管事的人站在最前,“小于不管怎么样,我们这边都负责。”
杜楠哑着声:“先看吧。”
“就是楠哥,后面你别不跟我们合作了啊。”那人低着头说。
杜楠摆摆手,盯着手术中的提示灯,忽然问:“他来多久了?”说完,指了指呆坐着的姜清昼。
“我们刚到没多久就来了。”
旁边蹲了个愁眉苦脸的人,也开口:“我们刚到半小时,他开车来的,贼响。”
姜清昼无声无息地坐着,也不看提示灯。
一瓶矿泉水递过来,杜楠表情说不上愧疚还是其他,有点不忍心地说:“喝点水。”
姜清昼没看他,语气阴测测的:“不用了。”
杜楠在他旁边坐下,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口,清醒过来。
“你为什么让他做这些?”姜清昼问。
杜楠感觉到气势汹汹的质问,忍了忍:“你别太担心,医生说了没有危险,取一下血块。”
姜清昼转过头,神色有点阴狠:“那如果是头呢?颅内有血块,你想让他死吗?”
杜楠被吼得语塞:“…不是,我是说你别难受。”
姜清昼表情平缓下来,看了他几秒,嘴角抽动几下,声音很冷:“以后你别找他。”
“姜清昼。”杜楠有点忍无可忍,“我说你了解情况吗?你在这跟我发什么火?”
姜清昼目光阴沉地看他,没说话。
“这活也是他想干的啊。”杜楠忍不住说,“他缺钱啊你不知道吗?”
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混进暗红的提示灯光,一点一点刺激着姜清昼身体里那些脆弱的偏激和狭隘。
“你什么都不清楚,在这管他做什么。”杜楠话赶话地说,“你先能把你妈那点事儿解决了再说,好吧?”
姜清昼心底的怒火被浇灭了,表情很空。
杜楠被他的脸色吓了跳,改口:“不是,我是想说你别这副样子,好像于丛怎么了,行吗?”
提示灯转绿,发出极小一个嘟声。
姜清昼下巴绷得很紧,迅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杜楠手里的矿泉水瓶晃了两下,溅出一点水。
于丛紧闭着眼,脸色同样苍白,嘴唇干裂,毫无动静地躺着。
姜清昼握着床沿,手背上的青筋暴起,脸上倒是无波无澜。
杜楠跟在他身后,松了口气。
移动病床的滚轮在地上摩擦出阵细响,半天才往前挪动了一点。
孤身推着床的护士有点无奈,她看了看姜清昼通红的眼眶:“这位同志,麻烦你松个手,我要把他推到病房里。”
杜楠很尴尬地把人拖开:“抱歉,抱歉啊,请问医生在哪?”
护士说:“还在里面,马上出来。”
姜清昼的目光还黏在于丛的脸上,眼神有点空洞,杜楠拍拍他的肩:“先等下医生,一会再过去。”
手术室上方的提示灯彻底灭了,走出来个十分年轻的医生,头发全盘在手术帽里,表情很轻松。
“你们是家属?”她随手摘下手套。
姜清昼下意识看了眼,橡胶手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血渍。
“我是他朋友。”杜楠抢答,“他是家属。”
医生抬眼看他,语气平直:“没什么大问题,麻醉还没过,明天再观察一天会不会出血,没事就可以走了。”
姜清昼艰涩地说了声谢谢,尽量让声音听上去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