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险公司的安保队伍让于丛想起了二十年前盛行的古惑仔电影。
装展品的木箱大且结实,三四个穿着黑西装的人扛一只,还有几张混血面孔。
于丛脸色比昨天还紧绷,捧着手机逐项确认东西,上楼下楼好几次,甚至产生了一些荒谬的幻想。
比如有人会举着机关枪冲进守真美术馆,把摆在水幕里的玻璃瓶扫射一空,然后抢走中心位上的古画。
手机屏幕上方不断跳出新消息,各个商店宣传着跨年的促销活动,于丛几乎不眨眼,盯着消息,有点出神地想着上次看枪战片是什么时间。
他发了会呆,看见一个西装壮汉拿着对讲机朝他走过来,用外语打了个招呼。
于丛反应了一会,才理解他在说什么。
“我们今天什么时候能走,姜说都听你的。”
他仰头看四处已经开始工作的监控器,犹豫了几秒:“等到我离开可以吗?”
“什么时候?”
对方很礼貌地摘了墨镜,肌肉在上衣袖子里鼓起来。
“可能,大概,晚上。”于丛紧张地说了个模糊的时间点。
对面的人歪了歪头,很是迷惑:“还有什么需要准备吗?”
于丛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机响了。
小溪在电话里大呼小叫:“我交完作业了,马上到!”
于丛把手机挪远了一些,有点抱歉地看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把墨镜戴了回去,耸耸肩,答应下来。
李小溪辗转三条地铁线,最后还是没能看见“溯”的全貌,不可置信地看着于丛锁门。
姜清昼站在落日的余晖里,压迫感极强地朝她微笑:“明天早上来。”
于丛把守真美术馆当成了第二个家,被外籍安保举报非法加班,接着就被姜清昼勒令锁门。
“明天早上,我还能进吗?”小溪趴在门上,“姜老师。”
于丛抓着她的袖子把人扯开,用围巾一角擦了擦玻璃门上的手印。
“可以。”姜清昼顿了下,“但是没有给你准备邀请函。”
“呜呜呜呜,能进去。”小溪的黑眼圈有点湿润,“这将是我三年最成功的作品!”
于丛好像还有点忐忑,没接她的话。
“我也做了一部分吧?”李小溪扭过头,“这就走了吗?”
姜清昼抬手挥了挥:“就不送你了。”
于丛恍惚了一下,跟着姜清昼做同样的动作,呆呆地朝李小溪挥手。
李小溪沉浸在落地成功的巨大满足里,完全不介意于丛把人骗过来自己跑路的行径,也挥了挥手。
于丛欲言又止地看她,最后说:“你别再蹭玻璃上了。”
姜清昼嘴角无声地勾了勾,拉着他:“明天早上再收拾就可以了。”
等到走远,离美术馆接近五十米的位置,于丛忍不住回头,再度看见了趴在门上的蜘蛛人。
姜清昼心里意外平和,从风里捕捉到了于丛十分轻的一声叹息。
跨年时的上海总是梦幻得有些离奇。
核桃路意外很安静,于丛带着一身水汽从盥洗室里钻出来,总觉得不太真实。
“明天是元旦吗?”他站在原地,发梢的水珠砸在肩上。
姜清昼撑着手坐在床上,目光很直接。
“是啊。”
于丛感受着二十多度的恒温,看起来有点迷惘。
姜清昼心里动了下,走过去拿毛巾。
于丛的头被包着,散发着蠢蠢欲动的热气。
他不轻不重地擦了会,把毛巾准确地扔回了椅子上。
于丛呆了两秒,被他吻住。
姜清昼这段日子平稳得让人觉得有点奇怪,直到现在于丛才感觉到他熟悉的脾气。
他被亲得头晕脑胀,挣扎着从姜清昼的胳膊里伸出手。
“干什么?”姜清昼声音含糊,扣住他的手。
于丛抬手勾了下他的背,勉强去拿手机。
“我看下有没有消息。”他贴着姜清昼的肩膀,项目计划表里的字密密麻麻,一个都进不了脑袋。
姜清昼忍了忍,还是从他手里拿过手机:“别看了。”
于丛失去焦点,眼神有点涣散。
“现在开始,能忘记这件事吗?”姜清昼压着他的腿。
于丛考虑了几秒:“不能。”
挡在上方的人直直地看了他几秒:“那也不行。”
接着于丛就收获了一个没有任何电子产品的夜晚,落地窗帘紧闭,阻隔了室外的光,时间变慢,粘稠得化不开。
手机被姜清昼暴力关机,外头悄无声息,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现下是跨年。
“姜清昼。”于丛脸埋在被子里,叫了一声。
姜清昼在一片死黑里嗯了一声。
“几点啊?”于丛声音很无奈。
姜清昼回答:“不知道。”
“那你开手机。”于丛推他。
姜清昼没动,凑得更近了一些,抵着他的额头,过了会才开口:“新年会来的。”
于丛感觉到他的鼻息:“可是你不知道几点了。”
“你觉得现在是几点?”
于丛语气有点迷糊:“快十二点了吧?”
“嗯。”姜清昼低声说,“那就是十二点了。”
话音落下,他侧了侧头,碰了下于丛的嘴唇。
一大早,于丛收到大量群发的祝福。
其中夹杂了几条还算真情实感的,陆路花开玩笑似的吐槽他,一年都不见人影。
终于有了一些真实的、雀跃的新年气氛。
于丛没时间仔细回复,发了个表情包糊弄。
姜清昼嘴里啃着外送来的吐司,没什么精神地被于丛差遣去开车。
实际上需要于丛负责的工作已经结束,一层展厅用的全是冷白,门边的水幕孜孜不倦,踏进去像到了什么冰天雪地。
王洁穿得一身黑,带了点闪,身后跟了两个混血安保,正在应付海外的媒体。
于丛没什么事,待在角落里,偶尔把要趴在玻璃上的李小溪拉回来。
宣传册里的东西真切地出现在眼前,用特殊玻璃罩着,不那么古典与沉浸,有点儿错乱的意思。
姜清昼没像他预设的那样正式,还是硬邦邦的牛仔外套,更多时候王洁更像个老板,流利地跟人交谈。
说了没两分钟,他们便引着某个看上去很重要的客户上三楼。
于丛抱着手,把自己藏在楼梯下方的阴影里,偷偷拿出手机拍照。
小溪跟他迥然,拿了工作证,扛着相机到处转,很不客气地挡住他的镜头。
于丛有点无奈,把摄像头往门边挪,想留几张水幕的照片。
两三个人捏着邀请函,好奇地打量水里的玻璃瓶,一个穿得和王洁同样闪的女人从门外走进来。
她眼角的皱纹不算明显,目光有点锋利,进了门就四处搜寻。
于丛恍惚一会,看见她在手机屏幕里对自己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
说起来,他已经有些记不清对方的长相,但见到的瞬间,浑身冒冷汗的感觉又推着他熟悉起来。
大概只有十几秒,姜郁善步伐优雅地到了他跟前。
于丛不知道自己笑没笑,身体僵硬着把手机放下。
姜郁善看他还是微微抬头,找不出太多情绪,笑着说:“好久没见了,于丛。”
于丛只觉得喉咙有灼烧感,说不出话来,勉强点头示意。
“这个是你们公司办的?”姜郁善淡淡地说,低头把手里东西递给他,“辛苦你了,一点心意。”
于丛盯着被塞到眼前的礼盒,中间部分镂空,露出瓷器紫蓝色的花纹,和姜清昼客厅里那只建盏有同样的花色。
姜郁善笑着,声音漫不经心得接近傲慢。
他看清几道冰裂纹,没动。
姜郁善嗯了声,语调向上,不太理解地看着他。
姜清昼下楼时,于丛已经和她僵持了几分钟。
那个精美的纸袋还在姜郁善的手里,依旧是天衣无缝的样子。
于丛胸前的工作牌晃了晃,保持长时间的沉默。
“你父亲还好吗?”姜郁善太久没得到回应,忽然问。
于丛恍了两秒,听见了姜清昼的声音。
他话里带了点不明显的讥讽:“东西带回去吧?”
姜郁善顿了下,转过身来。
“风格不太统一。”姜清昼指了下她手里的东西,“准备放在哪里?”
“先走吧。”姜清昼脸色平静,撕开了压得很低的气氛,自然地拉起于丛的手。
他听见了耳边的风声,空气很冷,带着冬日的凛冽,姜清昼的手心暖和干燥,剥夺了他的思绪。
等他彻底反应过来,已经离开守真博物馆的停车场,庄重古朴的大门被甩远了,姜清昼面无表情地开着车,于丛感觉身上的安全带有点紧。
“还好吗?”姜清昼拐上主路,视野变得开阔,似乎是发现于丛回过神,才开口。
于丛微微张着嘴,没发出声音。
“她现在越来越有问题了,你不要听她的话。”姜清昼停了会,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我的意思是,听都不要听。”
于丛过了很久才回答:“嗯。”
姜清昼由楼梯拐角处那种并不剧烈的忐忑里彻底清醒。
他没预想过有天会让于丛和姜郁善再见面,也没料到会平和至此。
也许并不是平和,只是以平和为表象的逃避。
“要去哪里?”于丛神色空空,发现车开得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