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清昼把包递出去的时候,神色里还有点懊悔,仿佛立刻要反悔,勾着背包上方的手扣,不想放手。
于丛抬起头,眼神平静而温和,并不催促。
姜清昼没松手,他就站着没动,候机大厅里的广播以三四种语言不停地播报着,偶尔有轰鸣声从头顶上方传来。
“你到了给我打电话。”姜清昼语气还算好,松开了手。
于丛熟练地背上包,说好。
四下人来人往,浮躁的气息涌动,并不像从小到大看到的电视剧那般,没什么浪漫的故事,也没太多分别的哀愁。
于丛瞥了眼大屏幕的时钟,小声地重复:“到了会给你打电话的。”
姜清昼目光很深,看了他一会,没说话。
于丛听见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软件不知是在催促安检还是在提示登机。
他感觉姜清昼的默然和目光里长出了实质的不安。
于丛像下定什么决心,脸上有种无由的坚定,像一股清冽的风,朝沉闷的姜清昼飘了过去。
他抱了姜清昼一下,很快又松开,垂着眼,盯着他不太自然放着的手。
“姜老师。”于丛突然笑了一下。
姜清昼微微皱着眉,脸色不算太好。
于丛笑得很浅,低声说:“不要再提以前了。”
姜清昼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又听见于丛更轻的一声:“也不要想了。”
身旁来往的脚步变得密集,各种语言、口音的人在认真或敷衍地告别。
“好。”姜清昼最后说。
于丛背着包,轻快地往安检口的方向走,走了一小段,又回头跟雀跃地跟姜清昼招手。
姜清昼立在原地,有片刻觉得双腿很沉,动弹不得。
很不起眼的黑色背包最后没入人群,随着嘈杂的环境音消失,他没听见于丛说再见,姜清昼想。
姜清昼拖了一点时间,过了几分钟才开始往地下走。
通往停车场的电梯间出现在眼前,与此同时手机震动起来。
屏幕上是于丛的微信名,头像跳动着,一个还未接通的语音电话。
姜清昼舒了口气,接起来。
信号不强,期间有半秒是沙沙声,于丛那边很吵,广东话夹着上海话,一大群人在聊天。
于丛问他:“你回去了吗?”
“刚到停车场。”姜清昼回答,估算了一下分别的时间,应该不到二十分钟。
“好吧。”于丛说,“那你开慢一点。”
“回去应该堵车。”姜清昼很不会聊天。
于丛顿了顿,语气不太自然:“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姜清昼想起来某些细碎的时刻,宛如车道相交时候的信号灯,一闪而过。
“很快。”姜清昼想了想,给他了一个明确的回答:“最迟大后天。”
于丛在听筒那端安静下去,连呼吸声都捕捉不到,只有热火朝天的旅客闲聊,中间夹杂着虚弱的登机提示。
“那我先挂了哦。”于丛声音很软。
姜清昼发动车子时,听见了飞机起降交错的喧闹,隔得很远,被建筑挡住了很多。
他攀上一个陡峭的、笔直的坡,心脏随之稳稳地落了回去。
于丛背着包,灵活地穿过聚在一起等着行李的人群。
左手边是排着队上扶梯的蛇形队伍,尽头是十分钟一班的快速轻轨,直达市中心。
他迟疑了两秒,往右边的出租车队伍走去。
于丛报出海华的地址,语气有点急:“师傅,麻烦稍微快点。”
出租车司机喜笑颜开,在后视镜里点点头:“你放心好嘞。”
窗外漏进来一些风,和刚上飞机时不同,凛冽得让人清醒过来。
温度骤降,于丛感觉心脏像是被抓紧,有种酸涩的不适。
他摸出手机给杜楠打电话,对面的人气喘吁吁,还有气流刮过的动静。
“你在哪了啊?”杜楠有点破音,“半个小时能到不?”
于丛把手机拿到眼前,看了看连成一片的车尾灯,不太确定地说:“有点堵。”
“哎。”杜楠叹口气,手里被旁边的人拿走。
小溪牙关打架,听起来被冻得不轻:“没事,于丛,你就来吧,要是没赶上,我替你把车拦住。”
于丛笑了笑,听见杜楠在旁边骂她:“你这瞎说啥呢!”
“在赶了。”于丛看着前方逐渐松动的车流,“一会见。”
刚挂电话,姜清昼就弹了个视频过来。
于丛轻呼一声糟糕,接起来。
姜清昼坐在客房的沙发上,挺懒散的杨紫在,脸色很难看,看起来已经打了几次电话。
于丛看到屏幕里的自己,在昏黑的车厢里糊成一团,看不见脸。
“到了给我打电话?”姜清昼问他。
于丛干巴巴地说:“到了。”
姜清昼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语气好了点:“在回家路上?”
于丛想了一下:“去公司。”
姜清昼皱着眉:“为什么这么着急?什么事?”
出租车里的广播已经开始晚间频道,主持人很放松地调侃观众,顺便播报某某路段拥堵的消息。
“你是海华最大的客户!”于丛想也不想地说,“但是有点别的事。”
姜清昼从屏幕里幽幽地看他,过了一会才说:“注意安全。”
于丛说好,再次有种去上学的错觉。
“回家了给我打电话。”姜清昼面无表情地说。
于丛赶紧点头,说:“好,知道了。”
大概姜清昼的口气听上去有点凶,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投来好奇的目光。
于丛由机场带出来的急躁却弥散了,心忽然静了一点,装作没注意到对方探究的眼神,又跟姜清昼说了几句话,挂了视频。
车子停停顿顿拐进了某个商业区的后门。
面前是璀璨的商场高楼,后方是没拆干净的筒子楼,具有跨时代的割裂感。
司机啧了一声,把车停在了步行街的入口:“小伙子,这里进去……”
他没说完,于丛已经推了门下车,在瑟瑟冷风中说了句谢谢。
杜楠和小溪站在一扇隐蔽的木门前等他。
于丛一边摘背包,一边问:“到了吗?”
杜楠龇牙咧嘴地看他:“还没来。”
于丛感觉心脏终于随着飞机落地,踌躇了一会,把自己的包递给李小溪:“小溪先回去吧?”
小溪有点诧异地看他:“为什么?”
杜楠瞥他一眼,好像明白点什么,也说:“那你先回?”
于丛毫不客气地把背包丢给她:“顺路帮我放回去。”
李小溪张着嘴,呵了口白气,表情有点伤心:“连饭都不让我吃。”
隐蔽的小木门背后是段窄窄的木质台阶。
两侧的灯不算亮,刷了木蜡的地板看起来微微发黑,楼梯尽头是私房料理的木质移门。
杜楠领着他往前走,走了几阶:“于丛。”
于丛低着头看路:“啊?”
“我跟你说过没?”杜楠放缓了脚步,“这个事成的概率非常小。”
于丛表情很平静:“知道。”
杜楠停下来,好像叹了口气,于丛没听清。
“你就算真的能谈下来这个馆。”杜楠打击他的时候很不留情,“以后也是便宜吴四方了,你还打算在海华干一辈子啊?”
于丛没有立刻回答,走到杜楠的跟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杜楠看他的眼神又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就为了姜清昼这个展啊?”
于丛很坦然地点头:“是啊。”
杜楠皱着眉毛,欲言又止地说:“……我说你什么好。”
于丛推了他一把:“挡路了。”
杜楠也冷得不行,说:“算球,回去再说。”
两个人并排坐在包厢里喝热水,添第二杯水的时候,于丛问他:“他没说什么时候会来吗?”
杜楠脸色不太确定:“只说有时间就过来。”
于丛冒出一些不太好的感觉,又问:“你联系的是谁啊?”
“副馆长的秘书。”杜楠仰头把杯子喝干净,“人肯定是没错的,但是不知道能不能把人请出来。”
于丛沉默下去,不接话了。
“所以我说让吴四方去搞点头衔,省得每次搞场地都要求人。”杜楠吐槽。
于丛瞥他一眼,没说什么,看着手机里的资料,美术馆的名字很奇怪,并不像其他公立美术馆前面挂个某某市某某区,古作展出很多,叫守真美术馆。
“其他就算了。”于丛停了一下,“这次项目有钱。”
杜楠有点无语地看他:“不就是借个地方开几天张吗?几个钱啊,你咋不说我每天都在跟几个亿的项目呢?”
于丛抬头:“那是他自己的钱。”
他说得气鼓鼓的,好像准备跟杜楠据理力争。
杜楠一想也是,几个亿他只见过数字,尽管不想承认,但这性质不同。
“你说归这么说,但是人家公立美术馆不是靠卖场地赚钱的。”杜楠解释,“有钱也不是好使的。”
于丛挪开眼神,假装不懂。
“这你得承认对吧?”杜楠把空了的瓷杯往他面前推,用杯底碰了下桌面:“不是说有钱怎么的,就是有的人有了点钱,就以为自己跨过了那个台阶。”
过了几秒,于丛替他倒了半杯水。
“就跟这饭馆似的。”杜楠说起来就打不住,“以为能进来吃饭了,推开门,发现里面还有楼梯,饭馆在二楼,你还得爬楼梯,你都爬完了到跟前,二楼还有一道门。”
“……多喝点水。”于丛忍了一会,开口说。
杜楠关于有钱和上楼梯的理论到此为止,搁在空空荡荡桌上的手机响了。
于丛看见他的眼睛明显亮了亮。
“诶,诶,对。”杜楠恭恭敬敬地开口,即便隔着屏幕也笑容满面,“之前是我联系的您。”
包厢里静得不太真实,四面墙和木门都带着暖意,于丛绷着神经,把水壶轻轻放回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