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鸟星的惨案震惊了整个联邦,联邦议会震怒,在下令调集军队围剿星盗的同时,清查星盗是如何绕过边境防线进入联邦,也成了重中之重。
最后,查来查去,矛头居然对准了林誉。
——在DUSK动手之前,唯一出现变故的边境防线,就只有白沙星这一点。
虽然没有立刻问责,但也只是看在局势还混乱着,林誉重伤在身的前提下。
众人都知道,如果这件事不能得到妥善解决,等星盗被打退,议会一定会发难。
翠鸟星上白骨累累,总要有一个人来负责,光是那落迦不够,要是洗刷不了干系,林誉也摆脱不了责任,十有八九会上军事法庭。
情势剎那变得危急,林誉刚醒过来就听到这消息,怒急攻心,险些再次昏过去。
等到他情况稍微好点之后,他让叶泉把林涧叫了过去。
父子俩关起门来长谈了半天。
林誉开门见山,问他和那落迦实力对比如何?
林涧听出他的意思,冷静地说:“父亲,异能并不是万能,我和那落迦的实力差异不大,就算对上,也是胜负难料。”
他并没有在谦虚。
空间异能可以抵消那落迦对他的克制,但那落迦能力诡谲,当初林涧把他脖子完全拧断都没能杀死他,就算下次他还有机会和那落迦对上,下手再狠绝一点,也很难说就一定能杀死他。
只可惜林誉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躺在病床上,突如其来的伤痛让他在短短几天内衰弱下去,看上去活似瘦了一圈,连病号服都显得空荡荡,脸色苍白,两颊浮肿,眼袋重的能垂到鼻尖,乍一看上去老态毕露。
林涧没见过这样的父亲,一时间怔了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林誉直勾勾望着林涧,眼珠里布满血丝,语气执拗:“那是三年前,神眷者在成年之后那几年里是能力提升最快的,三年前你就能跟他打平手,现在怎么就不能杀了他?”
“只要你杀了他,功过相抵,这次的事情就能过去。”
林誉想起视频会议里,议会派来调查的官员毫不掩饰怀疑的态度,还有明里暗里的警告,一股屈辱袭上心头。
他捏进了拳头,猛地锤了下病床。
林涧不知道要怎么说他才会理解:“父亲,那落迦不是从我们这边过去的,您受伤的第一时间,谢尔诺上校就已经加固对边境的防御了,今天又彻查了第二遍,议会现在的质疑只是暂时的,等这段时间过去,我整理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递交给议会,您就没事了。”
“这段时间过去?等这段时间过去,还有人会相信我吗?”林誉激动起来,“等待那时候,他们已经认定是我渎职了,说不定还会觉得我勾结那些狗娘养的星盗,我的名声还要不要?!别人会怎么看我?!”
他说话时整张脸都涨红了,林涧只能停下话头,安抚道:“父亲,您冷静一点。”
“冷静冷静,冷静有什么用!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林誉质问道,“你到底为什么左推右阻的不愿意去?你是不敢上战场吗,还是说你怕死?”
林涧深吸口气,“父亲,现在翠鸟星外沿已经全面戒严了,联邦三个舰队都在那边,就算我想去,我也去不了。”
现在局势混乱成这样,要是他再贸然做些什么,只会把水搅得更浑。
无组织无纪律带来的不是个人英雄主义,而是更大的乱子,说不定还会打乱联邦原本的布置,让星盗有机可乘。
到那时候,林家才是真的摘不出去。
“说来说去,你就是害怕了!”林誉不认识他似的,上下打量着他,见林涧眸色清冷镇定,始终不为所动的模样,他一时怒气上头,骂道:“我没你这种懦夫儿子!贪生怕死!”
林涧无数次想说点什么,最后又无数次强压下去,竭力维持着心平气和的交谈氛围。
但林誉却好似钻进了牛角尖。
他一生顺遂,几乎没遇到过坎,但凡是困难,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但这次不一样。
那不是一个两个的损失,而是成百上千万的伤亡。
树大招风,林家的敌人向来不少,翠鸟星的事情传回首都星,三年前白沙星遭遇星盗入侵的事情再次被翻了出来,有人拿这两件事并在一起攻讦他,隐隐有要控诉他和星盗勾结的意思。
事情太大,就连林家都保不了他了。
事发到现在,整个以林家为首的政治派系都在动荡,就连林城也不得不出面稳定人心,然而,不管林家怎么运作,只要这件事不能得到完美的解决,他的名声和仕途都完了。
这位一向高高在上的中将,在此时被一脚踹下了云端,坠在地上滚了一地泥泞。
那一枪不算什么,这才是那落迦真正的报复。
林誉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打击,一时间精神隐隐有崩溃的迹象,变得极其暴躁易怒。
但这并不是完全没办法处理,他面临的只是困境,而不是绝境,只要……
林誉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充斥着从未有过的痛恨。
只要那落迦死。
最后谈话不欢而散。
林涧回到办公室,把积压的文件处理掉,再发给新来的张少将和谢尔诺上校审查,叶泉把饭送了过来。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
他接了杯水,正要喝时,收到了谢岫白的消息。
林涧才恍然发现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原来是少了谢岫白的消息。
两人关系发生变化之后,谢岫白很喜欢给他分享日常,以前也喜欢,但是没有这么频繁。
他点开一看,又是一愣。
在最新的消息上方,还累积着几十条他没注意到的消息。
最早的一条还是昨晚发过来的。
昨晚他太累了,手里的文件发出去的一瞬间,他脑海里的神经一松,眼睛一闭就睡着了,今天又一直在和林誉来回折腾,直到这会儿才看见。
谢岫白:“这么忙吗?我把最新的模拟卷都写完了,数学错了一个小问[]”
林涧垂眼看了一会儿,手指一动,把消息往上翻。
其他的消息也大多是在汇报学习进度。
写卷子了,背单词了,整理错题了,被老师纠正错误答题习惯了……夹带着各种各样的小情绪,或欢快或沮丧。
几十句留言,没有一句回复,但对面那人没有一句怨怼不满,甚至没有因为得不到回复而表现出低落。
就好像面对着一个留言板,他自顾自写的欢快,并不在乎对面的人能不能看见。
他只是想把自己的生活分享给对方,让对方在忙碌和疲劳的间隙中,不至于还要费神来担忧他的学习进度。
林涧不想打字,干脆给他拨了过去,对面秒接。
林涧揉了揉喉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刚忙完,吃饭了吗?”
“吃了,”谢岫白闭口不提这一天一夜,给他发了个三明治的照片,“隔壁买的,味道还行。”
“就吃这个吗?”
“嗯啊,方便嘛,你不在我都不想做饭,对着空气吃饭也没意思。”谢岫白那边传来笔尖点在桌子上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听起来非常悠闲。
林涧不太喜欢他这样故作没事的模样,主动道歉:“昨天没看到消息,抱歉。”
谢岫白顿了顿,所有负面情绪一扫而空,但还是愤愤地说了一句,“还说呢,别说回来,你一走一个多月,现在连消息都不回了,你看看你多久没理我了,林涧同学,你知不知道,在现代的恋情中,超过三天不回消息就默认分手了!”
林涧无奈,又有点歉疚:“下次不会了,我尽量注意。”
他靠在椅背上,疲惫迟钝的脑子转了一下,忽然抓住什么重点,疑惑地重复:“分手?”
他们什么时候已经在一起了吗?
谢岫白若无其事转移了话题:“你晚餐吃的什么,好吃吗,好吃的话我明天就拿这个当菜谱了。”
“红烧牛肉土豆,回锅肉,炒白菜,其他的我不怎么认识,好像都是白沙星这边特有的蔬菜。”林涧拿他没办法。
谢岫白把这些菜名一一记下来,顺便给他出主意:“你可以拍给我看,我认识。”
他给林涧分享日常,也想了解林涧的日常。
林涧:“好。”
“对了哥哥,你以前做题的时候遇到过这种题型吗?好变态啊,碧空星海域里为什么会出现背上长有尖刺的小鱼,答为了好看,这答案简直了,谁能想到这种……”谢岫白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林涧平稳而缓慢的呼吸声传来。
他已经睡着了。
谢岫白一手枕着头,一手转着笔,听着林涧清浅的呼吸声,眼睫一点点垂了下来。
他把笔放在桌子上,不再一点一点地发出声响,去打扰到林涧休息。
阖眼听了一会儿,鬼使神差的,他按下了录音按钮,把这段呼吸声录了下来。
太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街道里白日的喧嚣和热闹散去。
小卖铺打烊,流浪狗窜过街道,到处寻找着食物,家家户户也都关上门。
路灯亮起,照着晚归的行人。
谢岫白抓起笔,继续写卷子,小心地没让自己写字的声音录入进去。
等写完两张理综卷子,他看了眼时间,敲了敲桌子,咚咚两声。
“别睡了,哥哥,醒醒。”
一连叫了三声,林涧才迷迷糊糊醒过来,“怎么了?”
谢岫白低笑:“没怎么,让你回房去睡,别睡办公室,容易感冒。”
林涧缓了缓,清醒了些,只是声音还有些难得的懒散,“嗯,我知道了。”
“你回去吧,晚安。”
“晚安。”
通话结束,录音也跟着结束。
谢岫白继续昏天黑地没日没夜地复习,林涧也依旧忙的不可开交。
林涧承诺了下次会注意消息,但忙起来的时候是真没有心力。
林誉身体时好时坏,精神状况也越来越不稳定,本就易怒,现在更是一点就炸,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发怒。
他应付完工作还要应付林誉,偶尔还要应付他爷爷,每天能撑着回房间睡觉都是难得了。
一不小心,回消息的速度越来越慢。
从一天一回,逐渐变成了两天一回,三天一回。
林城态度始终强硬。
在孙子这里碰了壁之后,他另辟蹊径,决定先了解一下让孙子口中的那个伴侣。
他不至于下作到去找一个马上要高考的学生,让对方和孙子分手,但调查资料是必然的。
这一查,险些把他血压查高。
谢岫白早期在黑城的经历在第一时间就被挖了出来,林城压着火气看完,找了无数个理由才把血压给压下去,但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谢岫白生父的资料。
这个人还是出身自韩家!
林城当然不会不知道帮着那落迦给了儿子一枪的人是谁,也就是现在抽不出手,不然的话,他能连夜飞到首都星,直接抽出枪,给这个叫韩魏畜生的一枪。
联邦多少将士战死沙场,才换来的太平盛世,就是让他这么糟蹋的?
有这么个父亲,他对谢岫白天然多了三分恶感。
更何况韩魏还有着抛妻弃子的前科。
要知道,有些东西可是会遗传的!
林城不相信三年的感情能多难以割舍,为了一时的冲动,拿自己的一生去赌,简直是胡涂!
因此,在处理儿子的烂摊子时,林城态度坚决,要让林涧和这个人分开。
祖孙两人的关系从没恶化到这个程度过,林城不愿意退步,林涧也不愿意,两个人占据在对角在线,互相试图说服对方。
眼看孙子一再顽固不化,林城再也保持不住体面,言辞逐渐变得尖锐起来,一不小心就露出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话,仿佛刀子,一刀一刀割在终端对面那人的身上,刀刀见血。
有时候,林涧看着他,恍惚有种看到病中变得暴躁易怒的林誉一样。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觉得林誉和林城除了脸还有哪里相像过。
这对亲父子简直是一脉相承的强硬。
强硬到让人感觉不适的程度。
林城一次比一次冰冷的态度,让林涧试图徐徐图之、和缓说服的想法破灭,终于祖孙两人之间也爆发了第一次争吵。
然后就是第二次。
单方面的争吵之后就是无休止的冷战,林城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尖锐。
比起谢岫白,他更不能接受的是林涧的叛逆。
他和儿媳赌气多年,一门心思培养孙子,想要培养出一个完美的继承人,就是想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然而,一晃二十年过去,林涧却变成了这样……
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祖孙三人好像处在一个怪圈里,这奇怪的局势让林涧想起以前陈嘉曾经在他家里打过的一个游戏,那是一个战争游戏,开局是三方对垒,三方都拥有一样的资源,彼此敌对,也可以合作,等到战场上只剩一方,活到最后的那人就获胜了。
陈嘉每次玩这游戏都会先拉拢其中一方,两方共同对付同一方,先把一个竞争者驱逐出去。
林涧问他要怎么才能保证每次都能说服对方和他合作,这是个竞争游戏不是吗?
陈嘉说我为什么要说服他,我不需要他和我合作,只要让他意识到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就行了,然后他就会下意识和我一起攻击第三方。
现在林涧就感觉他是那个第三方。
他爷爷就是陈嘉那个角色,而他父亲还没有意识到他们站在了一个阵营里。
林涧累极的时候,也会想干脆去找那落迦决一死战算了,死就死了,大不了同归于尽,这种恶贯满盈的罪犯,杀一个赚了。
但这念头只是短暂的划过他的脑海,就很快消失。
战场不是儿戏,哪里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林誉的执着远超他的想象。
林誉几次三番找上他,他始终不愿意松口,这让林誉恼火万分。
这天不知道怎么的,他脑筋一转,从记忆里扒拉出了一个他都快忘了的人——微生时屿。
当初微生时屿当着他的面招揽林涧,他那会儿看不上特战部队,不愿意让林涧跟着他。
但是现在……
林誉抖着手打开联邦战略部署。
负责人三个字后面,写的正是微生时屿的名字。
白沙星天裂事件之后,那落迦的破坏力有目共睹,要抓捕这样一个极端危险份子,人海战术是行不通的,只能通过单兵作战。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时候,联邦军部万里挑一选拔出的士兵组成的特战部门就派上了用场。
林涧已经大四,档案随时可以转调,林誉背着他,直接把他的档案转入了特战部门,再稍微运作一下,就成功越过微生时屿,把林涧列入了行动人员的名单。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作战人员。
他要求微生时屿把林涧作为行动的主力,去围剿那落迦。
微生时屿不瞒他擅作主张,但对于把林涧作为主力这件事没什么意见。
他是亲眼见过林誉反对的态度的,只以为是林涧自己想来帮忙,提前融入特战部门,没想过是林誉改了主意——当年把他当贼一样防着,生怕他拐带了他儿子,结果现在突然又看上了他这个“丑媳妇”。
微生时屿事情忙,手里又没有林涧的联系方式,就没想过找林涧再确认一下。
林涧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成了定局。
微生时屿搅合进来,这件事就变得更麻烦了,如果他再拒绝,有麻烦的就不只是林家,微生时屿也会受牵连。
林涧有种被逼上了绝路的感觉。
虽然这并不是绝路,但林誉和林城的步步紧逼,还是让他喘不过气。
他干脆不再抵抗,反正也知会了联邦,联邦自然会做好战略部署,他不排斥上战场,只要不会因为他的突然加入被打乱步调就好。
唯一的问题,出发的时间距离高考不到半个月,他这一来一回,很可能就错过谢岫白高考了。
只是绝密任务,他也不可能提前告知谢岫白,要是哪里泄密,他和谢岫白都说不清楚。
算了,反正总会回来的。
林涧挂断和微生时屿的通讯,定好出发的时间,心不在焉地想,爷爷不是觉得他可能会因为恋情问题让家族蒙羞吗?
他现在就可以证明自己。
他不需要这些,也能让家族为他感到骄傲。
如果此时有人在他旁边,不需要专业的心理知识,也能看出,他此时的状态已经不太对了。
接连被父亲和爷爷逼迫,他的心态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他太过于急躁了。
人在急躁之下很容易走极端。
而这样的他,在林家祖孙三人中,已经是最冷静的那一个。
临出发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这颗星球,天穹辽阔高远,碧蓝如洗,连一丝白云也没有,是个极好的天气。
他划过满屏的僵硬对峙,给林城发了条消息,疲惫地试图缓和关系:“爷爷,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林城没有回复他。
出乎意料,任务进展的很顺利,超乎微生时屿想象的顺利。
他那位刚刚加入特战部门的队员,以一己之力,夺回了翠鸟星。
荆棘牢笼之下,白骨丛生。
遍布无辜者鲜血的星球被牢劳禁锢,黑色巨蟒在星球表面起伏,穿透罪犯的心脏,汲取着罪恶的血液,绽放出朵朵殷红的蔷薇。
那一天是整个联邦的植物的朝圣日。
在此之前,从没有人想过,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简直是超出了人力的强大,让人联想到传说中虚无缥缈的神祇。
录像流传出去之后,联邦内的几名神眷者一度被捧上了神坛,原本因为翠鸟星失守而饱受质疑的军部,也在短时间内重新建立了威信。
没有人知道,作为缔造这一切的人,林涧在下战场的一瞬间就昏了过去。
他透支了自己。
而这一昏,就是一个月。
等他醒来时,窗边挂着似血的残阳,这瑰丽的眼色落进病房,像蒙上一层血色的纱,满世界铺天盖地都是血红,让人觉得看到了涨潮的血海。
林涧木僵地调转视线,看到等在他床边的、憔悴不已的陈云舒。
她说:“林涧,你爷爷去世了。”
仿佛虚空中落下一把重锤,或者青天白日落下一道雷,林涧脑子嗡嗡响。
他完全处理不了刚刚接收的消息,只能疑惑地看着陈云舒的嘴一张一合。
“你父亲已经赶过去了,警局那边查了老宅这一个多月的监控,说是已经发现一些嫌疑人,具体情况还在调查,但是……”
她看上去很迟疑,过了许久才按着胸口轻声开口:“警察说,杀死他的那把枪是他自己的,上面还有他的指纹,弹道轨迹那些我不懂,只是听他们说……”
“他也有很大可能……是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