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涧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面临这样的问题。

  窗外是明媚的阳光,庭院里葳蕤茂盛,蔷薇花从沿着栏杆攀爬,肆意绽放。

  而他坐在床上。

  刚睡醒,没洗漱,衬衣皱了一块,头发凌乱地垂在眼前,屈起一条腿,赤着脚踩在床上,面无表情。

  在他的左边是狂怒的发小,指天画地赌咒发誓,一定要他表态:

  “我和那小子你相信谁?你说啊!”

  另一边是他养了三年的狗崽子,一晚上没看住又给他闯了个祸,正老老实实跪坐在床上,委屈得不得了:

  “哥哥,我真的没有。”

  回到今天早上七点钟,林涧破天荒收到了他那号称“谁要让他不到八点起床就是在谋杀他”的发小发来的消息。

  说谢岫白威胁恐吓他。

  然而他把谢岫白找来之后,双方一对质,谢岫白解释说他只是看外面起风了,来给他关窗子,无意间发现他房间有小红点闪烁,还以为是有变态在偷偷监视他,才会言语过激,小小的威胁了一下。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言语攻击。

  两人一个怒火狂炽,唾沫横飞,咄咄逼人,寸步不让,誓要让对方承认自己的丑恶行径。

  一个看似柔弱可怜,委屈求全,但句句绵里藏针,明褒暗贬,阴阳怪气,茶香四溢,就差明说你少冤枉我。

  林涧被两人夹在中间,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满脸空白。

  不等他把自己脑袋里的嗡鸣抖搂干净,陈嘉已经落入了下风,惜败于谢岫白之手,悲愤之下寻找外援——让林涧给他撑腰。

  “都是你惯的,你快管管!!”

  在大战三百回合的过程中,谢岫白不知不觉中换了个坐姿,双腿盘起,这会儿正大摇大摆地坐在林涧的床上,撑着下巴看戏。

  理智上来说,林涧是相信陈嘉的。

  陈嘉不是个喜欢说谎的人,更没理由平白无故诬陷谢岫白。

  但落实到现实里么……

  林涧缓缓转头,谢岫白立刻收起得意,摆出一副受了莫大冤屈的模样。

  弱小,可怜,又无助。

  林涧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既然是误会……”

  陈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林涧不敢直面他的震惊,咳了声说,“我让他给你道个歉,这事就算了吧。”

  陈嘉愤怒不已,“我不接受!”

  他指着谢岫白,气的手都在抖,“我就你这么一个发小,他都要抢!抢就算了,他还,还……总之我不接受,一个道歉就把我打发了?做梦!”

  “……”林涧冷静地说,“放心,他不会和你抢。”

  “他会!他可会了!”陈嘉白眼翻上了天,捏着嗓子学,“他~是~我~的~!你~不~许~抢~”

  他简洁有力地:“我呸!”

  林涧:“……”

  “你再这么说话我就挂了。”他冷静地说。

  “你还要挂我视频?!”陈嘉捂着胸口连连倒退,心碎不已,“你变了,我的涧,你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和我一起自由自在地奔跑在占地两千亩的庄园的田野里的二!狗!子!了!”

  说完,他留给林涧一个决绝的后脑勺,毅然决然地用中指挂断了视频,留下一声响亮的:“哼!”

  咔擦!一到天雷滚滚而下。

  林涧被雷得说不出话。

  谢岫白盘腿坐着,一手支着下颌,好奇地凑过来问:“你家庄园占地两千亩?”

  林涧抹了把脸,麻木地看了他一眼,“占地两千亩,其中一千八百亩是荒山,我爷爷拿来威胁我不好好读书就只能当个野人,依靠这上山捡柴火和打猎为生用的。”

  谢岫白忍俊不禁,继而哈哈大笑,笑得东倒西歪,眼角笑出了泪,眯着眼看林涧,“哥哥,你好可爱。”

  “再笑试试看?”林涧威胁了一句,可惜自己也没能绷住,僵硬的表情解冻,揉了把脸,也跟着笑起来。

  谢岫白笑得更欢了,仰倒在林涧旁边,眼睛明亮漂亮。

  林涧笑意还挂在眼角眉梢,就对上了谢岫白专注的目光。

  不经意的对视。

  少年唇角含笑,发丝散乱在脑后,歪着头看着他。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哪怕一秒,炽热真诚,就好像只看着他就能觉得无比幸福。

  剎那间他几乎忘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纠结和困惑,只有猝不及防被好友提了黑历史,无可奈何只能跟着自黑的无奈。

  轻松愉快得就好像是他们以前的相处那样。

  ——以前。

  林涧脸上的笑渐渐落了下来。

  谢岫白若无其事收回眼神,动作自然地下了床,弯腰去找鞋的时候,忽然被抓住了手腕。

  他浑身不易察觉地一僵,直起腰,疑惑地看着林涧。

  “嗯?怎么了?”

  林涧垂眼看着他,那薄薄的眼皮仿佛被眼睫坠着,轻飘飘地垂下来,古董翡翠一样漂亮名贵的瞳孔掩藏在深色的阴影里,只能看出他眼底的深思和犹豫。

  那一瞬间谢岫白几乎以为他要说什么。

  但几秒钟后,林涧说出的却是,“你该去复习了。”

  谢岫白侧身坐在床边,没有说话。

  房间一片安静,空气里尘埃浮动,被投入室内的光柱照出了形状。

  “还有一百来天就高考了,先考完试再说行吗?”

  谢岫白重复:“考完试再说?”

  林涧:“嗯。”

  谢岫白情绪莫测地望着他,最后还是恢复了平日里的表情,驯服地低下头。

  “好。”他说,“那就一百天。”

  他下床穿鞋,带上门出去了。

  林涧坐了一会儿,手指缓慢地在终端上按出一串号码,终端自动识别出这串号码的备注。

  【爷爷】

  他的指尖悬在确认上,久久没有按下去。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林涧望着这串数字,看了很久,终于,手指一动。

  他把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删除,转手又拨通了陈嘉的通讯。

  陈嘉秒接。

  男生侧躺在床上,一手撑着脸,一条腿曲起踩在另一条腿上,手臂搁在膝盖上,指尖不停地点点点,嘴角往下,脸都拉成了方形。

  这姿势过于抽象,林涧瞬间把自己要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陈嘉抖腿哼哼,“怎么,来给爷道歉来了?”

  林涧含糊道:“……嗯。”

  陈嘉头抬起来,眼神睥睨,伸长脖子四下一扫,阴阳怪气,“哟,那小兔崽子走了?难怪啊,难怪你能想起我。”

  “抱歉,之前不是故意的,他可能就是太……”林涧谨慎地选了个词,“敏感了。”

  “谁管他,你自己小心点,”陈嘉终于回复了正常,坐直抓了把头发,“我感觉这小子有点怪。”

  他回忆谢岫白半夜进林涧屋子时的表情动作,心里有点发毛。

  林涧无奈:“他很缺安全感,可能就是这样,有时候看起来才比较,嗯……极端。”

  陈嘉烦躁,“跟那没关系,这就不是安全感的问题。对了,我之前跟你说不如从了就是说说,你可千万别真被他影响了,不然你爷爷得把你打成酱糊墙上。”

  林涧刚放松一点的心情又重新变得沉重起来。

  他点点头,“我知道。”

  “忙完了就早点回来啊,我孤家寡人在这三年,再过一年可就该回去了,当初说好了咱哥俩自由了就到处玩的,结果被这破事闹的……”陈嘉撇撇嘴。

  他语调漫不经心,显然是没把林涧被人追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这也正常,他认识林涧这么多年,已经见过太多这种事了,不觉得这次有什么不同。

  最多就是,追他的人是个alpha。

  而林涧对这个alpha还挺好。

  林涧应了一声:“嗯。”

  吃过早饭,大门传来敲门声。

  莉娜背着书包站在门边,表情略有点不自然,“我……我来考试。”

  林涧让开身,“请进。”

  “吃早饭了吗?”他问。

  莉娜点点头。

  谢岫白把吃剩的外卖打包收好,堆放在垃圾桶边,擦干净桌子,一边摆了一套卷子。

  莉娜拽着书包带,拘谨地打招呼:“早上好。”

  谢岫白点点头,“坐。”

  两人一人一边坐下,各自拿出文具,桌子中间放了一个定时器,林涧校正时间之后,开始计时,两人立刻埋头写了起来。

  这套卷子不是学校里发的,而是从首都星传输过来的。

  当初林涧进入高三之后,林城想找首都星几所重点高中的模拟题和近期的考试题给他练手,奈何他离开首都星多年,当初也没在首都星上过学,这方面的人脉非常薄弱。

  但好就好在,心理学领域里,关于人脉关系,有个非常著名的理论——六度分割理论。

  说的是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六个,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

  他是不认识首都星重点大学的老师,但是林涧的几位老师认识。

  几位老教授在各自的专业领域是不折不扣的大拿,但是在教高中生读书这件事上,多少还是有些陌生。

  他们平日里教的都是已经在专业上有所成就的研究员,再不济也是博士,和还在学习学科“积木”的高中生存在壁的差距,平日里教起来就有些棘手,于是私下里分分找了外援。

  这些外援基本是他们各自都有学生——这些学生最差都是首都星顶尖学院的博导。

  而这些博导又有学生——从他们手下毕业的博士。

  这些高材生毕业之后散落在了各行各业,其中就不乏进入了教育行业的。

  至此,成功实现六度分割。

  林涧说是几位老教授在教,实际上大多时间都在看那些“再传弟子”的课堂录播。

  现在,这些珍贵的影像又传给了谢岫白。

  再加上近几年更新的题目和考试范围,谢岫白每天写卷子写得天昏地暗。

  最近首都星又传来了模拟考的卷子,林涧大半个周都在心烦意乱,不太敢和谢岫白独处,特意叫来了莉娜,美其名曰让他们现场考试,锻炼一下考试心态。

  一个人做题哪有氛围。

  就是要一起做才有紧迫感。

  知道紧迫了就没时间想东想西了。

  林涧原本是这么想的,但是开始考试之后,他才发现他好像忽略了点什么。

  语文考试一般是两个半小时,计时开始两个小时后,谢岫白把卷子推给了林涧,从一旁抽过数学卷子开始做。

  莉娜余光看到他的动作,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写字的速度都往上提了一截。

  半小时后,莉娜也换了数学卷子。

  林涧已经给谢岫白的卷子算完分了,见她争分夺秒开始读题,顿了一顿,“不用休息一下吗?”

  莉娜咬着笔头摇头,写下一个A,又划掉改成了C。

  又一个小时后,谢岫白换了理综卷子。

  联邦高考规定,数学考试考试的时间和语文一样,也是两个半小时。

  这两科单科总分都在两百分。

  语文包括母语、联邦通用语言、选修语言的考核。

  一般来说,学生在选择选修语言的时候会选择英语,很少有非中文母语的学生选择中文作为选修语言。

  数学更考计算能力和逻辑思维,分三张卷子,第一张是基础知识考核,题目比较绕,但知识点都很浅显易懂,属于大部分考试必争的分数,第二张卷子加深理解,难度提升,三分之一的学生还可以尝试着做一做,最后一张卷子分值只有四十分,两道题,绝大部分的考生只会看第一个小问,能和整道题目掰一掰手腕的,都是数学总分170往上走的变态。

  理综和文综更贴合目前联邦的科技发展和实时动态。

  林涧加快速度,把莉娜的卷子看完,换了谢岫白的数学卷子。

  而莉娜这会儿才写完第一张卷子的第一面。

  小姑娘眼看着谢岫白一个半小时写完她两个半小时都不一定能写的完的题目,已经彻底慌了,好几分钟没能写下一个字。

  似乎……压迫感过头了。

  林涧停下批改的动作,思考他要怎么说才能不伤小姑娘自尊心。

  “……算了,”莉娜垂头丧气,“我还是休息一下再写吧。”

  林涧松了口气,“好。”

  谢岫白完全没受影响,理综卷子他就写的更快了,一个半小时还没到,就把卷子推给了林涧,抽了文综出来。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就莫名有种执着的感觉。

  就好像他已经知道,他叫莉娜来的目的。

  “……”林涧不得不开口,“你也休息一下吧。”

  谢岫白看了他一眼,揉了揉手腕,“不用。”

  他拎起笔,换试卷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基本写一段揉一下手腕。

  写文综卷是个体力活。

  林涧已经把他前面的卷子批完了,用定时器压在一边。

  莉娜休息得差不多了,又重新写了起来。

  等谢岫白写完文综,早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林涧把早已送到的外卖热了一下,端上桌。

  “莉娜还有两门没写完,下午继续写,”林涧看向谢岫白,“你的卷子前面的我已经改完了,你要回房间去看老师讲卷子吗?”

  分析卷子的课堂录像和卷子一起送了过来。

  “就在这吧,我带耳机。”谢岫白说。

  他站起身,神态自然地坐到沙发上,距离林涧不到半米,拿出耳机开倍速改错题,专注而认真。

  “做参考线……证明平面垂直……”

  谢岫白把声音压的很低,没有刻意撒娇的时候嗓音听上去清润干净,和他的脸一样,十足的好学生。

  他兀自做着笔记,林涧的视线却在不知不觉间落在他身上。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清隽疏朗,他看这张脸看了三年,早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但还是有不同的。

  谢岫白到他身边之后,被养的“胖”了一点,少年时期的脸颊是有点圆润的,不是很明显,但脸部轮廓线条远没有现在这么清晰。

  五官倒是没有大的变动,只是眼睛更狭长了,眼睫不是特别浓密,一根根看得分明。

  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显得他养了谢岫白很多年似的,但成年之前的男孩子有段时间变化是很快的,很容易就给人一种……

  看着他长大的感觉。

  一不小心,就长这么大了啊……

  怎么就喜欢他了呢?